第6章 糾纏

立政殿中氣氛肅穆,方才唇槍舌戰的硝煙似乎仍未消散。

三位老臣已先行離去,殿中只留下裴時行君臣二人。

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論辯,裴時行並未松懈神志,緊擰著眉,仍在思索方才所議的鹽鐵使一事。

孫太傅年高望尊,適才卻言辭激烈,幾乎是毫不留情地駁斥了置鹽鐵使的計策。

可裴時行其實很能理解。

這位老臣已經為周朝殫精竭慮了整整三十年,他曉得孫太傅的顧慮何在。

大周初定之時,百廢待興,官家奉行與民休息之策,不少大商巨賈趁政道寬松之時,壟斷鹽鐵,大肆斂財。

哪怕後來的君主逐漸顯露鋒芒,有圖興之舉,但終究難以撼動這些撐大了胃口的商賈。

是以到如今,官府與民間實則心照不宣,各退一步,表面上形成兩相得利的共贏之勢。

實際上就是官私並行,誰也無力去撼動誰。

今上若真要下力氣革新,殊為不易。

從選官任官、人員調配、更新律法,再到民間輿論。

在哪一處該妥協,哪一步又要走得無比強硬——這所有的一切,都要求陛下必須將每步棋走的準,拿捏住分寸。

否則便是滿盤皆輸,勢必會引起朝野動蕩。

孫太傅自是知曉關節厲害之處,所以才不顧情面,直言反對。

只要因襲陳策,便可無功無過,求的便是無過二字。

可裴時行卻以為,眼前這局必須要破。

如今大周四野靖順,八方來朝,可這盛世榮光背後,矛盾已然悄然醞釀。

他如今看得到的是一州一縣的黎民無鹽可食,看不到的還有多少呢?

有壟斷資源的舊富豪強,有積壓愈重的民怨民憤,有不斷被剝削的國貲民財,黎民百姓不斷被拖累的體魄。

有書生學子們於潛移默化間被影響、被扭曲的觀念與認同。

所有的積弊都會在日後一並爆發。

屆時才是更悲慘深重的民生疾苦。

人之一世何其短暫,裴時行知曉,終他一生或許也不會看到那一日。

但他想在當下,在這個許多人尚且看不到危機的當下,以自己的力量扭轉、再不濟也要延遲那一日的到來。

置官選官,必有豪強大族的幹涉;律法修改,要靠少數人的才思對抗天下,極力完善每一個漏洞,防止碩鼠依法而亂法。

到成文公布,民間會有激進學子的檄文叱罵,有別有用心之人的暗中推動。

待一切革新舉措真正落地,於大周十三道的土地生根,又會產生許多尚且無法預知的困境。

而當完成這一切,他要做的事才僅僅開了個頭。

道邇,行亦難至;事難,為也有不成。

但必須去做。

不是看不見前路險阻,不是不知此事若敗,他便會成為禍主亂法之人,死不得超生。

只是天道既然選中他,讓他看到了危機,那他便義不容辭。

伏願以裴時行一人之身,一力之舉,一身之言,為周朝驅散如今的盛世光芒背後,正在凝聚的雲翳兇雷。

待新政初見成效,這條路上必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他,這股微弱力量屆時會更加壯大。

更何況——

何其有幸,此生得遇明主,他有個賞識他,願與他風雪同道的君王。

裴時行將堅定的眼光落在元承繹身上。

皇帝方才旁觀四位臣子一場舌戰,卻好像並不受影響,此刻嘴角掛笑,仿佛只是隨口問道:

“若當真要置鹽鐵使,卿可否為朕舉薦賢才?”

裴時行知皇帝心中必然已有人選,此刻問他亦飽含深意。

可他出身河東,根基並不在上京,入禦史台四年也從未與官場中人有過過從甚密之舉。

所以他不懼猜疑,坦然地講出了真話:“臣推薦諫議大夫徐汝賢大人。”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哦?何以是此人?”

“徐大人人品端正,剛強抗直。永徽十九年時曾出任萬年縣令,到任即處置豪強,得鄉民交贊。

至他離任之時,萬年可謂是田者讓畔,道不拾遺。當地百姓感其恩德,立生祠供奉。”

“其二,徐大人為官二十載,輪轉六部,對各部情狀運作均有所了解,永徽二十五年出任刑部侍郎,曾參與修法,精通大周律令。”

“因此,臣以為,若要初興改革一事,如徐大人此等清風亮節、習焉明察之人,必能為陛下助益。”

皇帝這下倒是實打實放出了臉上的愉悅:“含光所言有理。”

元承繹放松下來,忽而話鋒一轉:“你又去見晉陽了?她的態度如何?”

這話一出,爽肅清舉的肱骨之臣驟然失卻了運籌帷幄的姿態,連眼神中也透出幾分迷惘。

一如每個在男女情愛中不得其法的年輕人。

“殿下無意於臣,命臣盡忘前塵,不再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