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少年臣

何錯比世子年長一歲。

十二歲的那年冬雪,他被老燕侯看中,從此跟在世子身邊。他是暗衛營裏最耐磨的一把刀,獨屬於世子掌心,日後也會磨礪出世子的鋒芒。

幽州興戰事,連年烽火不滅,常有敵探入城意圖不軌。世子敏慧,往往只用一把彎弓,便可將敵人射殺於百步之外。

如遊獵時偶然遇見一只盤旋不去的孤隼,世子也是這般漫不經心地搭起羽箭,指腹一松,猛然回弦的嘯鳴聲中,獵物掙紮著落在腳邊。

世子喜劍舞,府中門客多擅此道。每至暑熱,聞世子叩桌打令,廊廡下便有雙劍行雲流水。

眾人皆以為世子慣愛執劍,其實不然。世子善使萬兵,弓槍劍戟,無一不絕。

曾有將士酒後胡言少主頑劣,年及十六仍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有人宴前獻刀,欲觀世子難堪。

眾目睽睽之下,世子垂眼笑了一聲,撫了撫刀身金紋,隨意一擲,僅僅呼吸之間,那人的束冠便猝然碎了一地。

何錯冷眼旁觀良久,底下三軍諸將面色戚戚,方知世子刀術甚絕。

後來,等到長安傳召世子入京時,府內謀士紛紛進言天子不安好心。

何錯被老燕侯傳喚在旁,看著有謀士頭戴高冠,消瘦臉龐蓄著美髯,愴然懇勸道:“世子為我幽州命脈,萬萬不可啊。”

屋內眾人聽他出聲,嘈嘈話音漸消。

老燕侯坐在主座上,手旁是一柄脫鞘的彎刀。那雙眼睛如鷹如狼環視一圈後,他笑問道:“天子之令傳達十三州,要各地世子進京入學。幽州嘛,自當不可幸免。我兒去不得,那……”

許是見得老燕侯聽進了話,謀士面皮微松,趕忙續上他未盡之話,“世子按期出行,幽州府自當沒有話柄能被天子拿捏。可入京之路千裏迢迢,誰也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麽。李代桃僵,最是穩妥。”

沉寂氣氛被這句話打破。眾人似乎找到了喧囂出口,屋內交頭接耳聲綿綿不絕。下一瞬,緊閉的門扉被人推開,數道目光聞聲望去,天光明敞,只瞧清一截雪白的袍角。

何錯心下一緊,懷裏抱著的刀松了幾分。

少年人身量頗高,烏發散在背後,面容靜得像冬日裏的一捧雪,清雋剔透。他來得突然,無視眾人驚艷目光,翹起嘴角,那兩片薄紅唇瓣一張一合,慢悠悠吐出驚人之言,“我去長安。”

老燕侯額角抽搐,熟悉的頭痛感席卷而來,沒忍住沉聲接話:

“……你去不得。”

“你覺得我會死在那兒?”

“當然不會。”

“唔。”

世子俯身拾起案上彎刀,腕骨輕挽,漂亮的銀花一閃而過,“我就是過來告訴你一聲。”

刀身回鞘,他眼一掀,烏黑的眼珠莫名滲人,“可沒征求你的意見。”

眾人緘口不言。侯爺早年喪妻,後院妃妾雖多,這麽些年卻沒再誕下一個子嗣。如今膝下惟有世子一個兒子。薪火飄搖,幽州長孫氏的這根獨苗更顯珍貴。無論是乖戾也好,多智近妖也罷,就算是這位世子明日起兵掀了他爹的主位,只怕老燕侯因著多年愧對亡妻之情,也會欣然笑納。

“鐺鏘——”

彎刀甩落在案,世子看向眾人,溫和笑了笑:“諸位請便。”

他笑聲清雅,未束烏發落滿肩頭,端得一副琉璃玉郎的好相貌。若不是眾目睽睽刀鋒冷色,恍惚方才的爭鋒相對只是一場錯覺。

老燕侯不發一言,卻將那柄彎刀遞給何錯。他眼裏是沉甸甸的黑潭,似想交代什麽又咽下。

何錯瞧不清,也不敢再瞧。

他知道,世子必將去往長安。

京都繁華,軒蓋如雲。世子一路乘著馬車,慢悠悠晃到長安。街上行人夾道蜂擁,何錯一邊喊著避路讓行,一邊觀察左右樓閣。他目力極好,沒兩下就瞥見朱紅樓欄後的兩道身影。看客頭戴幕籬,垂遮著大半白紗,教人難以分辨身形。

似是瞧夠了興,看客轉身而去。一股風撩開些許,露出那人低眼回眸的清絕容色。

何錯下意識偏頭,帷簾不知何時被人搭起,世子的臉影影綽綽,只露出修長如玉的指尖。

此一瞥,像戲文裏唱的那出命中注定,擋也擋不住的令人難安。

長安八十二坊,善劍舞者頗多。學宮裏想要擁附幽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每每相邀一二,世子卻少有涉足。

何錯萬分不解,直至一日從鐵鋪歸來,忍不住提及發問:“世子既鑄短劍,為何不觀劍舞?”

世子聞言一笑,手中那把短劍刃如秋霜。

他說,他已尋得他想看的劍舞。

再後來,平就殿課業花樣百出,依舊招架不住各地而來的公府貴人。也不知是誰出了個主意,六藝考學期至,三十三博士卻讓諸生唱出折子戲。

亂世之中禮樂崩壞,過年時節總有許多世家都不再搭台看戲,反而學外地圈兵一方的諸侯,聚到莊戶上演練部曲。平就殿不缺千奇百怪的課業,可若真說唱戲,大多覺得失了自家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