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乾坤

長安城的天越發寒冷起來。

外宮,宣室殿。

爐火沛然,熱烘烘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混著清雅爐香,更讓人神思倦怠。

文曦略有疲憊的打了個哈欠,剛擱下筆,就有小黃門捧著一摞文書從正殿轉過來。文書累得高高的,幾乎擋住了小黃門的臉。文曦只聽得他喘著粗氣,喏喏說道:“文大人,這是萬俟大人剛吩咐下來要審閱的冊子。哦對,最上面這兩本折子是要給陛下傳閱的,萬俟大人要您先把這個給送過去。”

文曦拿筆的手一頓,她翻了翻最上頭薄薄兩頁紙折,面色平靜問道:“這是有關什麽的折子,怎麽突然要陛下覽看了?”

“萬俟大人沒說,奴婢也不知曉。”小黃門謹守本分,半點嘴風也不露。

文曦揮揮手讓人退下,嘴上應了句“知道了”。

不算寬敞亮堂的耳室裏,檀香裊裊繞繞,馥郁香味兒充斥在鼻息間,莫名使人安心。文曦靜靜坐在案前,桌上那兩疊薄折子顯眼矚目。

過了會兒,她伸出手,稍稍撥開硬封——

“元月十五煬帝冥壽大典……”

煬帝蕭復自死後從無尊榮,更別提舉行大典慶賀冥誕。這次年節卻突然提起此事,還是萬俟葵親自交代要遞給蕭定霓傳閱……七年了,那對夫妻終於要忍不住了嗎。

文曦顫了顫眼睫,手指忍不住一抖,“啪”地一聲,那面厚重硬封猛然砸在桌案上。

……

滄池漫漫,站在水邊兒一會兒便能感覺到冰冷濕氣爬滿衣衫。文曦從紫宸殿過來,一路由侍人相引,穿過奉義門後的角樓後,踏入水上廊橋。

廊廡盡頭,有兩三身影。其中一道瘦削頎長,鶴氅玄黑,正扶著烏欄眺望遠處。

文曦垂下眼,收緊了心口,沉住氣快步走去。

“陛下。”她平平喚道。

大概是身邊黃門早已通報了她的到來,乍聞這一聲,蕭定霓臉上沒有驚訝。

他側過臉平靜點了下頭,問:“文大人是來送折子的嗎?”

文曦微微訝異。

她沒有想到蕭定霓能猜到她的來意。或許更直接一點來說,蕭定霓在更早以前、至少比她還要早的時候,就已經知曉了舉辦煬帝冥誕大典一事。

她緊了緊手心,緊接著,低頭恭敬地奉上奏疏,“是。萬俟大人吩咐微臣送來奏疏,請陛下審閱。”

天氣寒冷,滄池周圍早就沒了鳥兒。四下闃然無聲,文曦沒有擡起頭看他,耳邊響起一陣稀稀疏疏翻動紙業的聲音。

片刻。

他突然出聲問了句:“那玉釵不好看嗎?”

一時半會兒間話頭陡轉而來,尚在思慮的文曦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下意識擡眼看了他一下。

蕭定霓臉色平靜,甚至於見文曦遲遲沒有應話,他又淡淡重復了一遍:“我送給你的那只玉釵。已許久沒見你戴過。”

文曦呼吸有些緊。

她不得不端正脖頸,沒再壓著低垂的頭。

那只玉釵是那年他專門跑出宮悄悄送給她的。白玉無瑕,銀印花紋勾勒得精致漂亮。即使做的人已經十分小心翼翼了,可時不時的摩挲把玩當中,文曦還是從中窺見了幾絲有些粗糙的痕面。

一個能從內宮匠人手上流出來的發飾,絕不可能會犯這般低級劣質的錯誤。

玉釵出自誰手,一眼明了。

自及笄伊始,她不顧祖父嚴令,堅持入內宮宣室觀書,隨侍在萬俟葵左右。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讓文曦看到了太多不一樣的事。她這才清楚認知到,公主府一力推行的新政到底在改變什麽,而這天下的將來,又會發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女子不一定要在家相夫教子,不一定自識字始就要接受父母耳提命面的閨範,不一定一輩子都要抱著一本《女誡》卑弱一生。

她們可以像男子那樣自由無束拋頭露面的活著。她們也有可以實現自己理想的路。

面對這樣新奇而又令人激動的新政,文曦頭一回狠狠頂撞了祖父,她收起妝奩裏的胭脂飾器,包括那只玉釵。梳妝台換做桌案,上面堆滿了她埋頭苦思的政略見解。

她想,她還年輕,她不需要一切能阻擋她實現自己理想的東西。梳妝悅容是如此,兒女之情亦然。

“陛下。”這一次,她沒有垂下眼,而是堂堂正正對上他目光,“玉釵很好看,微臣也很喜歡。只是宮闈森嚴,非議者又甚多,為免這些風言風語擾了您的清凈,微臣把玉釵好好收起來了。”

“收起來……”他輕輕呢喃了一句。

相比於文曦一臉認真,蕭定霓臉色並沒有什麽變化。

他仍然沒有多余神情,只一雙眸子帶了點淺淺茶色,映著滄池碧波,安靜到似留住又似留不住任何影子。

風吹池冰,又刮來一陣凜冽寒氣。

他道:“以後都不會再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