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吳鉤

風聲裏,蕭望舒的話像不成曲調的樂章。她聲音顫抖:“見到她了……他見過她……”

“是。”男人輕輕應道。

粗重的呼吸聲停緩,蕭望舒摟在他肩上的手臂不斷收緊。

長孫無妄眯起眼。距離蕭望舒第一次這樣緊緊擁抱他時,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那是一個華燈初上的長安,平就殿外的榕樹積雪成雲,他站在樹下抱起她,那盞兔子燈掛在樹梢。這是蕭望舒平生為數不多的僭越,只為翻出一道不算矮的宮墻。他們穿過長安的大街小巷,覽遍上元花燈會。那會兒,他對她說,心甚慕之。

蕭望舒多年不看長安花燈節,長孫無妄並不意外。他們之間橫亙了太多猜疑,有幽州,有成宗,有司青衡之死,也有玄衡軍數萬人命。七年來權利相爭,無數次人馬搏殺,有時就連長孫無妄也無法確定,幽州是不是真的置身之外。

直至並州探子傳回有關畢顯的情報——畢蘭因死在逢燮追逐之下,畢顯在府上怒不可遏,吐血大罵逢家薄情寡義、斷交同盟。

這個消息讓長孫無妄驚訝。畢顯是天下人皆知的幽州家臣,而他作為主君,竟無法判斷畢顯何時與逢家有了牽扯。

司青衡冒進領軍致使兵敗,朝臣口誅筆伐,一度彈壓武將數年:林氏不得不尚公主以歸天子親兵;即使是有門生無數的魏太尉在,魏家軍監察使無數,魏驍連年奔走在外,遠離中央政權。而逢家……司氏一朝覆滅,逢家被成宗調出長安,打著保皇忠君的名義常年駐守兗州。

對此,長孫無妄從來沒有去深思。如同世人眼中所見司逢兩家三代世交,早已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分彼此。

來朔方的路上,他因費思不解種種線索,再次開口確認當年之事。

薛周殷卻說,玄衡軍冒進瀚海無人知其所蹤,除了逢家。

很顯然,從未對逢家產生懷疑、卻恨極了幽州的蕭望舒並不知情這一點。

現在,蕭望舒親自證實塔努爾帶來的消息。

司青衡手握重軍,雖忠於蕭望舒一人,浴血邊疆上陣殺敵,卻在多年後成了無人敢提的存在。蕭望舒作為局內人看不明白,長孫無妄卻深諳成宗本性。

無論這場仗的結果如何,司青衡以女子之身執掌大權,已然觸犯了一個帝王的威嚴。

長孫無妄心中困擾多日的迷局終於破開。那些無法理順的蛛絲馬跡,勉強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真相——

當年衛國公病死並州、司青衡戰敗、玄衡軍覆沒瀚海……到最後夫妻離心,幽州與公主府不死不休,似乎都與忠君純臣之稱的逢家脫不了幹系。

這時,長孫無妄再次伸出手,沾著幹涸血跡,輕輕碰了碰她散亂如雲的頭發。

“他說了什麽?”蕭望舒啞聲。

“在這之前,我想知道成宗給你說了什麽。”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身子一擺,似連神智也清醒了。緊攥衣肩的雙手頓時松開,蕭望舒本能地後退一步。

男人沒有再做遲疑。

他用力抱緊懷中人,幾乎想要將她狠狠地嵌入骨血中。

直至死亡毀滅也不分離。

長孫無妄垂著頭,頷尖未幹的鮮血淌落,一顆一顆,弄花了她白皙頸側。

血腥味兒濃郁不散,他靠在她耳邊,呢喃:“蕭復殺你,丹陽逐你,逢燮叛你。京畿大權旁落,公主府勢力一落千丈,這些你都不生氣。你千方百計從高平逃出來,也只為了去朔方固守邊疆。僅僅是因為成宗的話嗎?”

“不,成宗還沒有這麽重的分量。我猜……是因為司家。成宗給你說了什麽有關司家的話?”

蕭望舒沒有作答,她掙紮著身體,銀絲軟甲磨在他玄鎧上。

男人沒有分毫動容。他薄薄的嘴唇一張,又說:“你可能都快忘了。你曾對我說過,你從來都不信任你爹。你說皇家無情,說難得真心,說……”

“長孫時!”她終於發出一聲怒喝。

長孫無妄卻突然笑了,“對,你還叫我阿時。”

他胸腔震顫,脖上喉結尖尖的,有幾滴淩亂血珠。

他漫不經心道:“玄玄,你恨一切推波助瀾的人。你將幽州視為虎狼,一日不滅,你的恨意也不會息止。你借由蕭復登基誅殺了當初落井下石的一幹朝臣。你久病不愈日益嚴重,再沒有心思去管蕭復想幹什麽。只要他能坐穩天子之位,不妨礙你蕩平四地諸侯……能讓你不辜負你舅舅曾對你的教誨。”

不知什麽時候,蕭望舒停止掙紮。

她啞啞道:“不要再說了。”

可男人並沒有聽話。他撫著她頭發,眼珠幽深:“可你選擇來到朔方。這場匈奴突襲來得太巧,巧到距離京畿兵變前後不過兩日。你猜到了有人通敵叛國,更猜到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你一力推上皇位的蕭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