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過去

縣城一處茶館二樓的一間茶室內,身穿青灰色長袍,束發戴冠的邱鶴年雙手抱拳,朝窗邊站著的人躬身行禮後,叫了聲“伯父。”

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面白無須,擡頭紋和眼角的皺紋都很明顯,氣質儒雅中透著冷硬感,此人正是本朝皇帝派來的宣諭使邱炎。

邱炎灰色的瞳孔望著眼前的年輕男子,偏薄的嘴唇動了動,說:“你竟還肯叫我一聲伯父。”

邱鶴年站直身體,將雙手放下,說道:“多年未見,這是做晚輩的禮數。”

邱炎臉色陰沉,“就算是我讓你讓出軍功給啟年,又用你一眾下屬的命逼你服毒抹去記憶,害的你流落在小山村裏做個窮鐵匠,你也不怨恨我嗎?”

邱鶴年的神情平靜,他看著對方說:“他們對我有養育之恩,如果當年爹娘不帶我回去,也許我早在哪天夜裏,死於野狗的撕咬,或冬日的酷寒了。”

他眼皮垂下,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只當這些年,是把這恩情都還清了罷。”

邱炎目光炯炯,說:“你在獄中時,我讓人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邱鶴年點頭,“看了。”

邱炎說:“你既已知曉,當年逼你讓功一事不是我一人做主,而是你爹的遺言囑托,制毒之人更是邱家衷心的老家仆,你為何不恨?”

邱鶴年沉默了一陣,說:“恨過。”

也就是說現在已經不恨了。

邱炎眼眸眯了眯,又問:“得知那樣的消息,又在牢中不知未來生死,你又為何不幹脆放棄,你既感激他們的救命和養育之恩,何不用你的命,給他們陪葬?還是你貪了生怕了死?”

邱鶴年擡眼看他,問道:“你希望看到我自己走上法場,身首異處?”

邱炎咬著牙,“有何不可?啟年已經死了,你活著還有何用?”

邱鶴年說:“我不想死,是因為這世上,還有人不能失去我,是我不能辜負之人。”

邱炎冷笑,“人走茶涼,你又怎知這人沒了你不會過得更快活?”

邱鶴年突然笑了一下,說:“您在京城不是見過他了嗎?如果他想盡了辦法,您還是不答應他的請求,他會跟您拼命。”

邱炎眼角抽動了一下,一甩袖子背過身去,面對著窗子。

屋子裏安靜了一陣,邱鶴年再次幽幽開口道:“您最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邱炎身體動了動,過了一會兒,挺直的脊背彎了下去,他深深嘆了口氣,說:“這次回去,得空我會去一趟南惠縣,當面給他賠罪,任由他處置。”

邱鶴年說:“因為您的自私妄為,害得他背井離鄉多年,一家人再無團聚的可能,哪是一句輕飄飄的賠罪能抵消。”

“任他處置?您是朝廷命官,他又能拿您如何呢?”

邱炎垂在身側的手緊握,青筋暴露。

邱鶴年看著他的背影,在他身後向他鞠了一躬,說:“謝謝你這次願來救我,從此,我和邱家再無瓜葛了。”

……

茶館裏,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相貌俊秀的年輕男人,出了那道門檻,他神色沉沉,擡頭看了看天,輕輕吐了口氣,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也像是在和什麽人或什麽事告別。

之後,他臉上神情漸漸放松下來,看了看街道的兩邊,找到了方向,便邁步啟程。

……

當年在禁軍中的兄弟兩,邱啟年行事高調莽撞,邱鶴年沉穩有度。

早在兩人當兵的頭幾年,邱父便已看出,鶴年不是池中之物,啟年的將軍之夢終要落空。

家中從小便跟隨的老仆擅用藥毒,邱父只是隨口一提,這世上要是有不傷人命,卻讓人無條件聽命的藥就好了。

等過些時日,老仆便告知主人,不傷人命讓人聽命的藥沒有,但不傷人命,讓人失去過去記憶的藥,他做出來了,只是效果還需要試用才知曉。

那時邱母身體已經不好,邱父成日在她身邊照料,無法出門,便把這藥給了前來探望的哥哥邱炎。

他雖未明說,但邱炎已明白他的意思。

邱炎的夫人早逝,之後再沒有續弦,也無子嗣,便把邱啟年當做親子來看待。

對於邱鶴年,他的態度要比自己的弟弟和弟妹冷得多,在他看來,這邱鶴年既得了邱家這大恩,自然是要給邱家賣命的。

邱啟年心氣極高,不甘於人下,更何況是家裏收養的玩伴,邱家夫妻兩望子成龍,想要成全他,邱炎自然也如此。

他們並不想做壞人,也想過這藥未必用得上。

後來,邱炎被調到北方做官,也是在那年,他得到了弟妹、弟弟先後離世的消息,也收到了弟弟遣人送來的最後一封信。

信裏通篇都是問候和囑托,最後一句話,寫的是:“你手裏那藥還在吧?”

那年,邱炎從北方調往南方,趕赴南盛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