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別(第4/13頁)

有一種綜藝遊戲,隨機性很高,摸不到結果,挺折磨人的,找一個飛鏢,再找一個大地球儀,地球儀飛速轉動,飛鏢落上去,紮到哪兒嘉賓就要去哪兒進行生存考驗。

命運就把程兵安插在了這樣一個遊戲當中,玩弄於股掌之間,兩年多了,程兵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這次,飛鏢紮到了西雙版納。

幾聲陌生的鳥叫讓程兵擡頭,天高地遠,一排說不清是灰是白的禽類從他頭頂劃過,飛得很高,站在那個高度,一定能洞察西雙版納的一切。

已經是冬天了,西雙版納依然如春。兩年多來的奔波使程兵的身子瘦削堅實,對季節和溫度的變化完全不敏感,年初,從極寒的沈陽到極熱的茂名,從溫帶季風氣候到亞熱帶季風氣候,再到已經被赤道輻射的熱帶,百毒不侵的程兵甚至連噴嚏都沒打過。

西雙版納的禽類,程兵只渺渺知道白天鵝,那是一種標準的候鳥,天冷了就來到西雙版納越冬,但天上這些明顯不是,小巧的樣子沒法支持長途跋涉,根本不像候鳥,但它們為什麽也按照一個方向飛行,朝著一個目標努力呢?在西雙版納,程兵了解到,有一類人群被稱為候鳥老人,他們春夏在北方生活,秋冬就來到南方頤養天年,類比過來,他們就是白天鵝,而程兵就是沒有規律的灰白鳥。

那些鳥嘰嘰喳喳叫了幾聲,興奮於發現了新落腳點,順著鳥群降落的方向,程兵看到河中間有一片不小的淺灘,大葉植物和地被植物把那裏裝點得郁郁蔥蔥。

一輪落日映照河面,河水緩緩遠去,靜謐悠長。

又是一個適合告別的場景。

程兵看了看身旁和他一起坐在河邊的蔡彬,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蔡彬起身,撿起一塊圓潤趁手的石頭,俯下身甩出去,石頭在水面彈起幾次才落下,激起了陣陣水花,鳥群再次飛起。

說點什麽吧,程兵心想,但又不能直接說。糾結當中,程兵只能繼續跟蔡彬探討案情:“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網上買貨,催生出一個新職業,快遞員。說是在大量招聘,我想去碰碰運氣……”

“這幾年啊。”蔡彬坐回程兵旁邊,說話似乎要消耗他很大體力,字和字之間的空隙很長,“這幾年咱們運氣,好像一般。”

蔡彬遞給程兵一張紙,擡頭是《影像學報告檢查單》。

程兵沒細看報告的內容,從蔡彬慘笑的臉上他就讀出了一切。

這一刻,那病症隔著空氣傳染到程兵身上,他一下覺得天旋地轉,河灘平坦,他卻怎麽也找不到著力點,前庭系統完全失去作用,程兵晃悠了兩下,強撐著站住。他的身體裏郁結著什麽完全無法消散的穢物,他俯身,他彎腰,他蹦跳,卻怎麽都無法將那穢物剝離。最後,他痛苦地把手指伸進嗓子眼,想要把那穢物摳出來,但依然沒效果,他蹲在地上幹嘔,涕泗橫流。

程兵的幹嘔完全無法停止,他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源自心理,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可敏銳的洞察力在這時完全起到相反的作用,只是掃了一眼,程兵就記住了那張報告單上的每一個字,他給了自己的腦袋兩拳,讓思維避過最後一行的診斷,集中在其他的細枝末節。他注意到,擡頭之上,是廣東茂名一家三甲醫院的標志——

大半年之前,蔡彬就已經查出來了絕症。

程兵知道,蔡彬也知道,這次來到河邊,就是為了做告別,可這告別未免太慘烈了一些。馬振坤、廖健、小徐……大家陸續離開,雖然之後沒見過面,也幾乎沒有過交流,但程兵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再見,人在潛意識裏認為自己和身邊人都是永生的,可這意識遇到了蔡彬這個坎,再也邁不過去。

“還好,沒到晚期。做個胃切除就沒事了。”

蔡彬在一旁拍了拍程兵的後背,故作輕松地說道。

屈指可數。

程兵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個成語,用來形容他和蔡彬在余生中見面次數。

“你趕快回去治病,別再陪我找了!”

程兵沙啞著嗓子吼出這句話,身體終於舒服了一些,可喊完他就後悔了,巨大的糾結將他吞沒,理性告訴他,必須讓蔡彬回到台平,回歸那個雖然已經支離破碎,但永遠是依靠和港灣的家庭,但感性又拉扯著他:在長沙的時候,蔡彬的身體就已經呈現出異樣,胃癌的病程進展很快,兩三個月就能擴散到全身各個臟器,這一別,很可能是永別。

也不一定。

如果程兵不再執拗的話,如果程兵不再尋找王二勇的話,如果程兵能回到台平的話,他可以在保安隊長的崗位上混日子,沒準還能享受到來自楊劍濤的庇蔭,喝了小徐的喜酒之後,每天晚上都能和兄弟們一起去馬振坤的夜宵攤,這次,李春秀一定會笑臉相迎,他又能看到廖健蹭馬振坤的煙了,廖健肯定還會摳門地讓馬振坤把中華的錢還給他,幾個人白天還可以輪流去醫院陪護蔡彬,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