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澤方郡夜裏向來寒涼,擔心水用時變冷,方才士兵端來的皆是熱水,需要在這裏晾上一會才能用。

帷帳內水霧裊裊,暈開了戰甲上的寒光。

等江玉珣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與應長川面對面坐在了帷帳內的桌案旁,手中還多了一杯姜茶。

問都問了,江玉珣也不再掩飾自己的好奇:“……臣此前似乎從未聽過陛下於戰時負傷的消息。”

近些年來大周連年征戰,應長川完全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他是怎麽做到在身負重傷前提下征伐天下的?

桌案那一頭,應長川輕輕笑著隨口道:“此傷並非戰時所負。”

“不是?”江玉珣不由吃了一驚。

帷帳內霧氣繚繞,襯得對面人的目光也不似往日銳利。

應長川順手拿起燭鋏剪掉燈芯,末了微眯起雙眼,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前朝靈帝十一年,折柔南犯大周。期間聆天台大祭玄天數次,但戰事仍舊吃緊、連連敗退。”

沉緩慵懶的聲音,似乎在這一刻融入了飄散洋溢的霧氣之中。

江玉珣不由跟著他的話輕輕點了點頭。

“巫覡隨之向靈帝獻言,並堅稱祭祀之所以沒有效果,是因為人牲的等級不夠。只有尋來更尊貴的人牲祭祀玄天,戰事才會得到逆轉。”

江玉珣瞬間瞪大了眼睛。

在前朝,並不只有奴隸會淪為人牲。

貴族甚至於皇室成員,更是高等級的祭品。

應長川說到這裏,他幾乎已經能夠猜到後面發生的事情了……

“於是前朝靖侯便提議,以其次子為人牲,大祭玄天。聆天台欣然應允。”應長川緩聲道。

果不其然!

江玉珣握緊了手中的姜茶,呼吸隨之一滯。

——前朝靖侯是聆天台虔誠信眾,且一心想抱皇室大腿,而他的次子就是應長川本人!

“後來呢?”江玉珣忍不住追問起來。

燭火映在墨色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在此刻變得格外亮。

前朝靈帝十一年的時候,應長川似乎才十歲左右。

江玉珣不覺得自己他能憑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

說到此處,應長川忽然一點點笑了起來:“將要動手時,折柔退兵了。”

靈帝十一年夏,折柔大旱、河流斷流。

見此情形,遊牧為生的折柔便南下侵擾大周,誰知道打著打著雨竟然來了。

折柔士兵無心戀戰,紛紛回去照顧家裏牛羊。

這場戰爭終以前朝賠款、納貢為終結。

戰爭既已結束,那祭祀自然也不在作數。

眾人默契地不再提此前那錯誤的占蔔,只有差點淪為“人牲”的應長川將其深深地刻入了腦海之中。

原來是這樣啊……

江玉珣終於在此刻明白了過來。

經歷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怎麽可能不厭惡聆天台!

……但話說回來,應長川身上的傷又是從何處來的呢?

江玉珣下意識將心裏的話問了出來。

“靖侯病重,故技重施尋巫覡為自己續命,”應長川喝了一口茶漫不經心道,“可惜還未動手,便在混亂中被‘人牲’所殺。”

他的話語裏滿是笑意,卻聽得江玉珣心底發寒。

不用猜就知道,應長川口中的“人牲”就是他自己。

江玉珣小聲問:“陛下的傷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嗯。”應長川笑著點頭。

江玉珣的手心泛起一層薄薄的冷汗。

——應長川趁亂殺了靖侯,這件事被他母親強壓了下來,對外以“病故”相稱。

而養好傷後,他也被送入了軍中。

楚朝末年,朝廷由上到下皆一片混亂。

兄弟相殘、父子相殺的事一點也不稀罕。

但靖侯卻並不是為了爭權奪利想要殺他,只是因為所謂的“祭祀”。

這就離譜!

江玉珣的心跳忽然缺了一排。

氤氤氳氳的熱氣沾濕了江玉珣的睫毛。

見他神情無比復雜,應長川忍不住笑著問:“愛卿這是什麽表情?”

江玉珣覺得“可憐”這個詞一點也不配應長川,他咬了咬唇下意識說:“陛下的確是有些慘。”

等一等——

這天下哪有人隨便說皇帝慘的啊!

自己的話似乎是有些沒禮貌了……

江玉珣立刻噤聲,頓了幾息後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應長川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對不起,陛下。我不應該這樣說你……”

應長川有些意外地垂眸朝眼前的人看去。

黑亮的眼眸中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身影,江玉珣的目光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認真。

身為天子,他見過無數人恐懼、祈求。

卻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自己道歉……

應長川因這陌生的情緒而恍了一瞬的神。

“啊,不對,”江玉珣立刻改正,“說您。”

或許是離昭都太遠,自己最近不知怎的總是忘記說敬語……這個問題一定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