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飛鳥與魚(第2/3頁)

假期有限,李佳爸媽回上海幫孩子落戶請的假期快用完了,爸爸決定先斬後奏,先把李文戶口落實了,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但當他想落戶時,他發現他找不到家裏的戶口本了——常年放在大衣櫃抽屜裏的戶口本不見了。

爸爸不敢相信親情淡漠如此,他顫聲去問奶奶,“戶口本呢?”

奶奶訥訥地開口,“你弟弟不同意文文落戶。”

多日的委屈和失望在這一瞬間爆發,爸爸狂吼了一聲,“你知不知道我等這個政策等了多久,囡囡媽媽為它哭了多少次?黑龍江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我們在雪地裏一站站兩天,就為了見領導一面,就為了告訴他們,我們是上海人,我們的孩子要回上海!”

爺爺怒吼一聲,顫抖著伸手直直地指向大兒子,但聽了這麽一段話,他無力地放下手臂。

爸爸繼續嘶吼,“老二不同意是吧,當初要不是我下鄉,他哪能留在上海?他有什麽臉不同意?”

爸爸的神情越來越猙獰,“戶口本呢?”

爸爸上前一步,逼問奶奶,“把戶口本給我。”

爺爺大喝一聲,“孽障,你在逼你媽?我還沒死,這個家輪不到你做主。”

爸爸轉身,一腳踢在大衣櫃的玻璃鏡上。

穿衣鏡四分五裂,小半依舊粘在櫃子上,大半跌落在地面,碎成眾多不規則的小塊,恰如爸爸心中支離破碎的親情。

爸爸發瘋似的一腳腳狠踹大衣櫃,鏡片木屑在他腳下紛飛,濺到了奶奶的胳膊上,也割傷了他的小腿和腳面。

李佳接到媽媽的電話後,火速趕到了爺爺奶奶家。

爺爺奶奶屋裏一片狼藉,爺爺臉色鐵青,奶奶在嚎哭,父親腿腳上鮮血淋漓,媽媽無聲地哭泣,叔叔沉默不語,嬸嬸拉著個臉,弟弟和表妹都一臉惶恐地縮在一角。

李佳摟住哭泣不止的媽媽,直視爺爺和叔叔,“讓弟弟落戶,我們保證不分房子。”

叔叔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尷尬,“佳佳……”

媽媽下意識地拉住李佳的胳膊,李佳輕輕撫上媽媽的手背。

李佳語調平和清晰,“爺爺,政策要求必須要有落戶地址,請您讓弟弟把戶口落在這套房子裏,我們只要戶口,我保證我和弟弟將來絕對不分這套房子。”

不等其他人反應,李佳又補了一句,“我可以寫保證書。”

街心公園裏有幾張石桌石凳,夜已深,李佳一家人分坐在一張石桌邊。

爸爸和李文各坐一張石凳,李佳和媽媽擠坐在一張凳子上,她始終緊摟著媽媽。

良久,爸爸長長嘆出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起來,“囡囡,你都想到了,我怎麽就沒想到是因為房子?”

爸爸的笑聲,嘶啞而悲憤。

李佳道,“班裏有幾個上海本地姑娘,我宿舍就有一個,她們經常湊一起說家裏的矛盾,我多少知道一些,家裏那麽小,不想再多幾個人,更不想將來房產有糾紛。”

李佳輕聲道,“爸,等文文戶口落好了,你們帶他回家吧。”

媽媽固執道,“農場不是我們的家。”

李佳微笑,“不是你和爸爸的家,是我和文文的家。”

李佳輕聲道,“真正的‘軟著陸’是像我這樣,考上個有宿舍的中專或大學,你們帶文文回去,要麽復讀一年考中專,要麽上完高中考大學。”

李佳堅持,“不要讓文文寄人籬下,受叔叔嬸嬸的白眼睡在廚房裏。”

媽媽很遲疑,“可是……”

李佳道,“我還有兩年就畢業了,我想辦法留上海工作,將來我照顧文文。”

李佳陪爸媽和弟弟在公園裏坐了整晚,第二天早上才回了宿舍。

她回到宿舍,在書桌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後,打開上鎖的抽屜,拿出厚厚的一摞信封和一本速繪本。

信封裏是爸媽的來信,內容很雷同,基本是反復叮囑她好好學習,爭取畢業後留在上海工作。

還有弟弟的信,內容也很雷同,基本是,

“姐,我想你了,”

“姐,你什麽時候回家?我帶你去看電影。”

“姐,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團聚?”

速繪本的前幾頁是一幅幾乎一模一樣的鉛筆畫,畫上是一排平房,角落裏一行小字,“農場的家”。

速繪本最後一頁是張只完成了一半的人物側臉素描。

那是有人輕輕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進女廁所那一瞬間,她驚慌失措地回頭時看見的莊圖南的側臉。

五官惟妙惟肖,但李佳始終不滿意,她試圖畫出眼神中的溫柔堅定和一絲絲的慌亂,但改來改去,始終無法完稿。

李佳看了這張畫很久很久。

爸媽是那樣的渴望回上海,甚至她從小到大接觸的所有的長輩們,爸媽的朋友,同學的父母等等,都那麽的渴望回城,以至於她對生活還稀裏糊塗,甚至在她還不知道“生活”這個詞之前,她對生活早已有了清晰明確的目標——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