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6頁)

顧士宏送顧士蓮去地鐵站,回來時沿著小區散會兒步。清明都過了一周了,早晚還是陰冷。跟春暖花開沾不上邊。月色倒是不錯,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點點,漾著微波。坐了約有半小時,張老頭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電視,哼,又不是新結婚,發什麽嗲。”顧士宏微笑,“你們兩個,一直都跟新結婚差不多。”

張老頭今年虛歲八十。比顧士宏大一輪。小區隔壁有個老年大學,當初兩人一同報的書畫班,學了半年,顧士宏便擱下了,張老頭卻堅持至今,山水畫很有些樣子了,顧家客廳那幅富貴牡丹,就是他送的。顧士宏自己倒是全還給老師了。張老頭做事有長性,也有興致。平常喜歡寫點豆腐幹文章,《新民晚報》上發表過幾次,還自費出過武俠小說。顧士宏以前當語文老師時,也寫過一些東西。張老頭邀他一起加入浦東作家協會,說有個作家朋友能當介紹人。竟也真的成了。參加了一次見面會,後來還有一次采風,到鮮花港。改稿會也開過幾次。顧士宏總覺得沒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說,張老頭卻很來勁,印了名片,把區作協會員放在首位,後面跟著街道書畫協會理事、圍棋協會會員,還有小區攝影志願者。顧士宏說他,像個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倆都是那種可以把日子過出花來的人。顧士宏性格不張揚,但不知怎的,卻和張老頭挺投契。同樣一句話,說得難聽是一句,說得好聽也是一句。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紀的人。顧士宏倒不像小區裏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統統看不慣。日子過成什麽樣,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閑暇時,顧士宏常與張老頭下棋。棋藝不是對手,主要是聽他聊。另一種人生。某種程度看,張老頭稱得上是顧士宏的老師,家裏的事、兒女的事、雞雞狗狗的事,放在張老頭嘴裏,都不是事。三言兩語帶過,換種思路,人生便開闊不少。比如,顧清俞這些年一直單著,顧士宏自然著急,又沒人能傾訴,怕越說越煩。唯獨張老頭不像其他人,要麽陪他急,要麽幫著做媒。張老頭的講法其實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個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為我們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嗎?錯!是那個人自己找上門的。所以你急也沒用。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顧士宏聽了笑,“這話聽得背上冒冷汗。”他嘆:“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現世報。”又勸顧士宏,“開心是一輩子,不開心也是一輩子。瀟灑些。”顧士宏原先叫他“爺叔”,漸漸地,便直呼“老張”。居委會的事,也常與他說。張老頭寫武俠小說,那些名門正派,比如少林武當峨眉,是看不上的,偏愛寫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種。自己行事也是一樣的路數。放在顧士宏那裏,自己是端正得過了頭,與這樣的人來往,倒有些另樣的獲益。不拘泥於一時,看人看事竟真的灑脫不少。晚飯後約了棋局。三句兩句,便帶到顧清俞結婚。女婿的情況,也統統對張老頭交代了。“女兒自己開心就好。”搶在張老頭前面表態。做出豁達的

模樣。

“你女兒什麽都不缺。”張老頭說,“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嘛,‘有種冷,叫爸媽覺得你冷’,一樣的道理,‘有種缺憾,叫爸媽覺得你缺了什麽’。現在好了,圓滿了,真是什麽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種吃虧,叫爸媽覺得你吃虧了。”顧士宏學他的口氣。

“吃不吃虧,你女兒說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點窩塞。”

“你女兒自己不窩塞,你替他窩塞,這叫替古人擔憂。”

“風涼話。”顧士宏說他。

“你今天就是來聽風涼話的。風涼話說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賤骨頭。”顧士宏笑罵,搖頭。

湖心亭邊一圈垂柳,風吹過,樹影窸窸窣窣地動。湖面波光粼粼,鍍上一層銀色的細毯。亭子裏倒是暗的。兩個老頭靜靜坐著,幽蔽得很。說話也是輕輕的。換成兩個女人,同樣這麽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會。愈是家常瑣碎,愈是說得秀氣。作文章似的。也對,都是作協會員了。張老頭給他看新寫的一段武俠小說。顧士宏說,現在不作興這個,要寫現實主義題材。張老頭道,武俠世界裏也有現實,現實中也有虛的,這叫虛虛實實。“你要是真把平常過日子的情形寫下來,保管比武俠書還野豁豁。鬥智鬥勇見招拆招,生活裏哪樣少得了?”顧士宏點頭認同,“過日子,是門大學問。人這輩子,沒什麽大事,把家裏的事都擺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張老頭道:“是‘糨糊高手’,過日子要會淘糨糊。”兩人都笑。停了停,張老頭告訴顧士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