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4頁)

那天臨下班前,趙輝請了年假,出來時迎面碰到陶無忌。“趙總。”這青年頓了頓,動作慢了半拍。趙輝也停頓一下。旁邊人來人往,見到他,叫聲“趙總”,都是尷尬的神情。趙輝一一回應,又朝陶無忌看,猜想他會如何。以兩人此刻的境地,在旁人眼裏,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對。他陶無忌挑的頭,辭職報告擺在那裏,演的好一出《逼宮》,一查到底的架勢。苗瘋子的關門弟子,也難怪如此。

“趙總,明天有空嗎?去趟巴城,吃大閘蟹。”他蹦出一句,“我開車。”

“買車了?”趙輝問他。

“借的。就是駕照剛拿到沒幾天,不能走高速。”

“行啊,慢一點兒沒事,兜風嘛。”

工作日路上果然順暢。走國道,一個多小時也就到了。趙輝說他:“拿我練手。”陶無忌道:“老駕駛員也不見得牢靠。”是說車禍那次。趙輝忍不住笑:“秋後算賬嗎?”陶無忌也笑,忽道:“其實,我挺懷念那場車禍。”

“為什麽?”

“總算有機會接近大領導了,心裏別提有多激動。”他道,“您別笑我,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從見到您第一眼開始,就在想,我該用什麽辦法討好您,讓您記住我。”

“坦率地說,我能看出來。”趙輝微笑,“年輕人嘛,這也沒什麽。”

“一直很慚愧,您總是把我說得那麽好。其實我可以打幾分,我自己知道。有時候反倒是因為您把話說在前頭,我要是不做得好點兒,就跟對不起您似的。”

“那也不錯。”

“跟曉慧分手後,說實話我猶豫過,既然苗總都當不成我老丈人了,我還討好他幹什麽?您對我這麽好,我索性跟著您算了。那些案子也統統不查了,睜只眼閉只眼。查出來又怎樣?不多我一分錢獎金,傷精神,還得罪人。”

“真的?”趙輝驚訝道,“那這幾天在審計組上躥下跳的小子是誰?你的替身?”

陶無忌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還是那句話,查誰我都無所謂,唯獨對您,一邊查一邊糾結。”

大閘蟹配黃酒。陶無忌要開車,便只吃蟹不喝酒。趙輝說蟹性極寒,勸他多吃姜醋。他抓起一把姜便送進嘴裏,酸得眉毛倒豎。趙輝吃蟹很細致,拿工具,連腿裏的肉也剔得幹幹凈凈,吃完湊起來還是一整只蟹。陶無忌說,趙總做什麽都是認認真真的。

“做人太認真,不見得好。”趙輝告訴他,歐陽老師去世前一晚,他與老師聊天,說做人太累,想要率性些。老師說,行啊,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不管好壞,只挑喜歡的去做。“——終究只是說笑罷了。你是怎樣的人,老天爺都給你定好了,再怎樣也出不了這個框去。天底下的事,對別人交代總是方便的,難的是自己對自己交代。”

他又說陶無忌:“所以你也不必糾結。怎樣的人,做怎樣的事。再給你一百次選擇,你還是會這樣。何況,我們不是說好了?”陶無忌知道他說的是那晚兩人定下的公事公辦,再不留情,瞥見趙輝臉上竟是毫無責難之色,心裏一酸:“趙總——”

趙輝揮了揮手,溫言道:“你不用說,我都明白。你沒有錯,你要堅信這點。你現在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否則我當初也不會推薦你去審計部。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你愈是公事公辦,就愈是證明我的眼光沒錯。如果你現在停下來,我反而不會原諒你。我說過,你是我的時光之沙。我做不到的事,盼著你能替我做到。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個高尚的人,即便再逼不得已,也不要放棄理想放棄信念。不管生活變成什麽樣子,高尚的人總是值得尊敬的。——還記得白襯衫的故事嗎?”兩人不約而同想到那個下雨的夜晚,“所以記住,你現在做的每一件事,不光是為自己,還是為我。就算將來有再多人罵我,至少有一點他們要服氣——我挑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他說著,露出微笑。

“無論如何,我都敬重您。”陶無忌沉默良久,道。

趙輝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是個好孩子。很開心能夠遇見你。”

——趙輝的腳,緩緩從窗台上下來。瞥見不遠處的“上海1號”,已初具雛形,聳入雲層,像山頂蓄勢待發的鷹隼,隨時要振翅飛翔似的。連著陸家嘴那片林立的高樓,形態各異卻又渾然一體。花園石橋路1號,當初李瑩對他說的時候,他兀自笑,說浦東的路名好奇怪,像是小村莊的名字,有山有水那種。李瑩說浦東過去是小家碧玉的氣質,現在越發大氣——當得起這“1號”兩字。

趙輝依稀看見李瑩,在馬路上緩緩走著,從這條弄堂穿到那條弄堂,勞動劇場、煙紙店、輪渡口,還有浦東公園。她擡頭看他。她還是舊日模樣,衣著素凈,笑起來眉眼彎彎。“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聲音也是不變。他亦望著她,想去握她的手,不知怎的,卻總是夠不著。她的笑容始終那樣溫暖,又動人,與二十歲時一模一樣。她是個好女人。他一世忘不了她。他喉口有句話憋著,好不容易出來,卻是——“你放心”。他瞥見她點頭,笑容更燦爛了。她說:“花園石橋路1號,你上班時望出去便是,那是我家。”他使勁點頭:“我曉得,我曉得——”鼻子一酸,沒忍住,哭了出來。她還是笑,聲音像從很遠處傳來:“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他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你放心,放心——”竟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