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一章:潛龍公子

上郡,在通往塞北九原郡的路上。

公子扶蘇站在他的車輿中,望著旁邊道路上一條由無數役夫、刑徒組成的靜默長龍。

他搖搖頭,嘆道:“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gǔ),不能蓺(yì)稻粱。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這是《唐風·鴇羽》,描述的是周人平民受命於王事,長期在外服役,不能回家耕種以養活父母,便向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帝哀嚎詢問,這苦命的日子何時才能恢復正常啊。

在扶蘇目光所至的地方,是一處地勢頗為低矮的谷地,連綿十余裏。

無數來自各郡的刑徒、隸臣、服役者,佝僂著腰,肩扛手挑,將從遠處塹毀山脈所得的土石,運過來填塞於此方谷地中。他們剛剛打通了一條山脈,現在就要填平這處谷地。

塹山堙谷,直通北疆,是為直道。

“啊!”

役夫中有人慘叫著摔在地上,身後背負的土石倒下來,立刻將他的上半身淹沒。

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待看了倒地的人沒有動彈後,又轉過頭去,背扛著沉重的泥土,一步一步往前方的山谷走去。

這樣的場景,他們早已看的太多太多。

並沒有出現傳說中直接將人填入山谷的操作,負責監工的秦吏走過來,讓兩人將那昏倒的役夫拖出來進行檢查。

秦法細密繁苛,每一個役夫、刑徒、隸臣都要記錄在冊,並不能隨意處置。

如果只是暈了那就救醒,恢復了繼續幹活。

如果是死了,那就在附近找個坑進行掩埋,然後在名錄上將其勾去名字。

扶蘇默默的看著這一幕。

從征發徭役開建直道以來,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

冬日修路,雖無烈陽高照,但寒風凜冽之下,墜指者無數,且有傷寒疾患肆虐,一個冬天下來,十萬徭人已經是死了兩三千。

開春之後,天氣轉暖,但也沒好上多少,許多人都是從南方各郡縣征調來的,他們不僅難以適應北邊的氣候,而且水土不服,再加上終日勞作,病死和累死的概率很大。

剛隨軍的時候,長於深宮的仁善公子對這些景象看不下去,扶蘇甚至還讓隨行的醫者去給暈倒的役夫治療,在那些役夫和刑徒中贏得了“賢公子”的美名。

但後來傷病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一天數十上百,就連扶蘇自己也曾受寒而病,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留下了咳嗽的毛病。

看的多了,扶蘇也就習慣了。

每日看著那些役夫、刑徒承受不住勞累,倒在路上,再也起不來。

扶蘇除了偶爾哀嘆兩句外,也就是利用監軍的職責,督促著糧秣的分發,保證這些苦命人每日賴以生存的糧食,不會遭到任何的克扣。

畢竟他只是一個監軍,這支隊伍的主事者,是蒙恬。

扶蘇對此是有些迷茫的,覺得皇帝秋後征發徭役,大冬天的讓這十萬人背井離鄉來到遠方修路,一路凍死傷病者不知多少,這值得嗎?

天下的黔首已經累了太久。

皇帝發大軍,十年之內掃平六國。

扶蘇有些微詞,但也知道那是秦國歷代先王一統天下的大願,是歷代秦君的使命,所以他認為皇帝雖然急躁了一些,但做得是對的。

但統一天下之後呢?

皇帝又接連派兵攻打四夷,東北的胡人獩貊,西北的匈奴月氏,東南的越人,西南的夷人,一刻也不容安息。

如果說這些戰爭是在為帝國除去胡夷之患,那也能說的過去。

但在戰爭還未平息的時候,又開始大征徭役,修建宮闕殿宇,各郡馳道、直道,使得黔首疲於奔命,路途凍死者不知其數。

哪怕是扶蘇聽了趙佗的話,站在秦國公子的立場上來思考,覺得這些事或許對國家有些益處,但太急了,會傷了整個帝國的根基。

父皇就不能停一停,給黔首數年的喘息時間嗎?

“黔首奔命於四海,道路盡為凍骨,庶民饑寒勞頓,哀嚎遍野。如此天下,豈是太平盛世?”

“父皇如今又想行封禪之禮,東巡六國故地,勞民傷財,耗費國力,又真的是在為大秦著想嗎?”

扶蘇的拳頭捏了又捏,心頭再次冒出給皇帝上書諫阻的想法。

他想要在文書中給皇帝剖析利弊,告訴皇帝,你這樣做對秦國有害無利。

他甚至還想給武功侯趙佗寫信,希望他這個妹夫,也能和他一起勸諫皇帝。

心裏這樣想著,但扶蘇的腳沒動。

他想起當初皇帝決定攻打月氏時,他想要上書勸諫,又感覺不妥,便去拜訪妹夫趙佗時的景象。

“公子勿要勸諫,勸諫無用。”

“忍一忍,早晚海闊天空。”

“潛龍勿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