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有馥

“那一年江南下了好久的雨,發了大水災,外祖父遣來接我的人被阻在道中。我險些以為要在紹興待上一輩子……”

京城,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府後園。

花廳裏熱熱鬧鬧坐滿了人,水榭裏卻安安靜靜。

謝馥靠雕欄而立,身材纖長,蔥白的手指把玩著手裏的泥娃娃。

唇邊那一抹笑意,怎麽看怎麽諷刺。

葛秀站在她身後,微微嘆了口氣。

“好端端的,怎麽又提起當年的事來?”

有關於謝馥的事情,這兩年來,隨著大學士高拱重新入主內閣,柄國執政,漸漸為人所知。

可她還是頭一次聽見謝馥自己說。

謝馥沒轉身,隨雲髻旁的折花玉簪映著天光,蒼青而剔透。

“今月淮安府暴雨半月不止,水患陡生,多像當年?眼見著又是大計了……”

大計?

葛秀略一擡眼,打量著她。

“各州府縣正官都要帶人來京朝覲述職,在所難免。你是擔心你父親謝大人要來?”

“倒也不是擔心,不過想到一些故人。”

謝馥終於回過了頭來,一張素面朝天的臉,透著一種出塵的輕靈氣。

葛秀呆呆看著她容顏,忍不住再次嘆氣:“真不敢想,你若上了妝,會迷倒多少風流才俊。”

“不上妝就不能迷倒了嗎?”

謝馥眨眨眼,莞爾,少見地開了個玩笑。

葛秀微微張大嘴,半晌才反應過來,一跺腳:“好呀,我誇你一句,你還要開染坊了不成?!”

謝馥一下笑出聲來,眼見葛秀上來就要捉自己,連忙擺手。

“別鬧,咱們出來時辰也不短了,一會兒廳裏那位主人家可要不高興的!”

“也是。”

葛秀的手一下停住了,恨恨地看了謝馥一眼,只拽她一把:“你也知道那主人家難伺候,估摸著大家夥兒都在等咱倆呢!”

後園花廳。

京城的名媛淑女、公子紈絝們,早已經落座有一時了,可最後一輪的義募還沒開始,難免讓人不耐煩。

“這到底還開不開始了?”

一只手將茶盞撂在茶幾上,滾燙的茶水濺開些許。

站在前面的侍女渾身一抖。

廳內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左面第二把黃花梨圈椅,刑部尚書家李遷的幼子李敬易,慣來脾氣火爆,兩眼睛朝前面一瞪,險些嚇得端茶的侍女趴在地上。

“說啊!”

侍女垂首,可憐巴巴地回答:“回稟公子,女賓們那邊還有貴客沒落座,我家小姐說了,還得等人齊了再開。”

“貴客?”

李敬修一下就笑了,他手一比坐在自己左手邊,也就是頭把圈椅上的那位爺。

“你家的貴客什麽身份啊,能貴過太子爺不?還有讓太子爺來等的份兒不成?!”

侍女哆嗦得更厲害了。

太子朱翊鈞就坐在左邊,穿著一身玄色便服,腰上佩一塊雲龍紋玉牌,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貴氣十足地往茶盞上一搭,才把這茶盞端出來。

還沒來得及拂開茶沫,就聽見李敬修那一張婆婆嘴說開了。

朱翊鈞有些頭疼,卻是頭也沒擡一下,揭開茶蓋,說一句:“茶還不錯。”

“太子爺!”

李敬修指望著朱翊鈞出來說上兩句公道話,沒想到他不痛不癢地說一句“茶還不錯”,氣得李敬修險些倒仰過去,一句話就漏了餡兒。

“我約了摘星樓的幼惜姑娘,可不能等了。”

“能讓張家小姐等的,未必不是貴人。”

朱翊鈞不鹹不淡,抿了口茶,淡香在舌頭尖上徐徐綻開,像是一口吞了煙波浩渺一西湖一樣,舒服。

李敬修噎住,有些奇怪。

“還能有什麽貴人?”

眼珠子一轉,今日義募品茶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個從他心裏冒出來,忽然,他心裏咯噔一下。

“難道?”

脖子一縮,李敬修像是老鼠忽然見了貓一樣,也不顧旁邊侍女詭異的目光,三兩步就扒到了花廳中間那十二扇的鎏金大曲屏上。

花廳分了左右兩邊,男客在左,女客在右,中間用大屏風隔起來,只留下少許的空隙。

李敬修從這空隙裏,就能瞅見女客們那邊的情形。

今日是張居正嫡孫女張離珠小姐生辰,恰逢淮安府大水。

離珠小姐憂國憂民,便借生辰的機會,辦上一場義募。

皇上賞賜的宮廷珍玩,五湖四海的奇珍異寶,名人字畫,各家名作,層出不窮。只由眾人出價,價高者得,而募來的銀錢最後將發往淮安府災區,施於百姓。

誰人聽了張離珠這般高義之舉,不誇贊一句“張家教女有方”?

是以,京城子弟們出於種種目的:不管是有慕張離珠才女之名,還是想巴結內閣次輔張居正,或者出於對災區百姓一片愛憐……

總之,接到請帖後,無一缺席,全數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