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原來是她

立春剛過,天還沒回暖。

昨夜下了場雪,蓋得滿山銀白。

山腰處,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大昭寺。

金黃的琉璃頂上堆著厚厚的積雪,過了晌午,才見雪水滴滴答答地,順著檐角往下走。

天空一片鉛灰色,有些陰沉壓抑,還沒有放晴的意思。

覺遠方丈年紀很大了,皺紋滿臉。

走在山道上,他向下望了望,又看一眼前面那一道身影,道:“十日後,便是他五十大壽……你該回去了吧?”

顧覺非沒有說話。

他是個讀書人,卻沒那股文弱氣。

脊背挺直如青竹,朗朗昭昭。

身量頎長,穿著暗竹葉文的藏藍緞袍,外面雖披了一件玄青雲鶴紋大氅,卻掩不住寬肩窄腰。

眉如墨畫,鬢若刀裁。

眼底一片寂寂的深邃,天生一副好相貌。

六年前年少成名的狂氣一洗,歲月磋磨之下,已是一身沉似深淵、穩如泰山的鎮定老成。

若非親眼見證他變化,便是覺遠方丈,也很難把那些過往,和如今這人聯系起來。

眼見對方不開口,覺遠便是一嘆。

“我雖不知你為什麽上山,可父子之間,哪有隔夜的仇?何況都過了六年。再過個幾年,他也快到致仕的年紀。”

“聽聞府上二公子爭氣,去年考了舉人,今年又逢科舉,該要參加春闈。”

“你乃家中嫡長,若回去指點他一二……”

“你從誰處聽聞的?”

顧覺非聽到“嫡長”兩個字,終於不耐煩再聽,撩了眼皮,看了覺遠一眼,似笑非笑,打斷了他。

若仔細瞧,便會發現他眸底覆著一層寒冰,沒有半點笑意。

覺遠知道瞞他不過:“是你父親。昨天下午來的,在禪房裏跟我談了許久,到了亥時才下山。那時,雪很大……”

當朝太師顧承謙,官拜一品,乃是文官中的第一流。

十三年前宮變,他為保護當時的三皇子,被流矢射中了腿。

後來三皇子登基,加封他為太師,可病根卻落下了。每到天陰濕寒季節,總如針紮斧鑿,痛苦不堪,請遍名醫,也沒能治好。

新皇感念他當初護駕有功,體恤他如今為國操勞,特準了雨雪不朝。

可昨夜天寒地凍,冒雪下山,又該是何等情狀?

覺遠方丈還記得,這一位手握權柄的朝廷重臣,在開門告辭的時候,頭上那白發,看著竟跟寒夜裏飄飛的雪花一個顏色。

有時候,話不用說盡,尤其是對著聰明人。

覺遠看了顧覺非一眼,他也果然陷入了沉默。

長長的山道上一個行人也無,已經開始融化的白雪上,只有覺遠方丈上來找他時,留下的一串腳印。

山腰的寺廟裏,隱隱傳來了誦《佛說阿彌陀佛經》的聲音。

風,不知何時急了一些,刮面生寒。

顧覺非只覺得一雙腳都有些僵了,才想起自己是要往山下去的。

他重又邁開腳步,到底還是沒說話。

覺遠方丈也不打擾,由著他慢慢去考慮,只是心裏卻不由想起那些陳年往事。

顧覺非,昔日人稱一聲“顧大公子”。

出身京城名門顧氏,乃是長房嫡子,自幼飽讀詩書。

十一歲師從酉陽先生,十五歲出門遊學,待十九歲歸京,已是名滿天下的少年才俊。

他行冠禮那一日,京城裏的名門,有多少就去了多少。

顧太師滿面肅然,為這個嫡長子,取了“讓先”為字。

不久後,顧覺非參加科舉。

一路鄉試第一,會試第一,才學驚艷了朝野。直到殿試,才因為年紀尚輕,被皇上往下壓了壓,僅點了個探花。

饒是如此,他也是大夏最年輕的探花郎。

那時候,京城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哪個不肖想嫁給他?

去說媒的冰人,險些沒把顧家門檻踏破。

可誰也想不到,就是那年,顧家老太爺駕鶴西去。顧覺非無端端跟家裏鬧翻,在一個雨夜來到了大昭寺,從此再沒回過家。

多少人想不明白?

一個二十三歲的探花郎,父親又是當朝太師,萬裏鵬程擺在面前,竟然說舍就舍,跑去廟裏住著,當個勞什子的俗家弟子!

人們琢磨來琢磨去,到底還是給他按了個理由——

為情所傷。

傳聞,顧大公子極為心慕的衛太傅家三姑娘衛儀,那年十九,被選召入宮,成了皇上的寵妃。

無巧不巧,就在顧覺非住進大昭寺的前一陣兒。

至於顧覺非是不是個癡情種?

這就沒人知道了。

就連眼看著他這六年變化的覺遠,也不大說得清楚。

覺遠一路走著,也一路想著。

這些想法再深,到最後也似清風,終究了無痕跡。

沒多一會兒,兩個人已經一前一後,順著山道下到了山腰,前面就是大昭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