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第六種羞恥(完)

倘若你是個教士,又恰巧不處於漩渦的中心,也就是說,終身的最高成就基本就是遠離聖城、前往一個安定富裕卻注定沒有太多事務的教區,而這一未來已經唾手可得,那麽時間的流逝就變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切都是老樣子。每日禱告,主持禮拜,婚喪嫁娶,嬰兒受洗……還有不間斷的抄寫經書和教導新人,這都是皮耶羅做慣了的事情。

當然,很多事依然是新的,比如他偶爾會在忙碌的間隙產生一些懷疑,對主的,對自己的,對人生前幾十年奉行的所有宗旨的——他並不允許自己在這些思維的遊戲中沉浸太長時間,只是,它們就像春日的荒地一樣,無論如何都會冒出新芽,他對此別無他法。

當拉斐爾帶著幸福的微笑,前來請求他主持一場秘密婚禮時,皮耶羅想,啊,這就是她的意思,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皮耶羅答應了。沒法不答應。就算沒有那一小段和瑪格麗塔的談話,他也無法拒絕拉斐爾洋溢著喜悅的面孔。

他的心還是為之輕輕地跳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已經預感到這整件事絕不會有好的結局,也或許是因為一些對他而言過於朦朧和不明確的想法。忽略那些想法並不困難,皮耶羅不知自己是該為此遺憾還是松一口氣。

“真是太好了,親愛的皮耶羅!我還以為你會堅持拒絕呢,這樣的話,婚禮難免會失色。現在我們有了一個見證人,我,瑪格麗塔,再加上你,一切都齊活了!”拉斐爾帶著燦爛的笑臉說。

“恕我直言,‘秘密婚禮’這一事件本身就足夠僭越。”皮耶羅的面孔比刀鋒還要冰涼和僵硬,“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發瘋……上面的人非常欣賞你,你有大好的前程,拉斐爾。”

他說到後面化語言已經變得略帶警告之意,而拉斐爾的回應是更加明亮的大笑:“噢皮耶羅,別再為我擔心了。我會過得很快樂的,每一天都是我想要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婚禮的當天萬裏無雲,場地則是森林的正中。瑪格麗塔帶領他們來到這地方,一路輕車駕熟,仿佛對這座森林諳熟於心。

皮耶羅從未進入過這麽深的地方。這裏的樹木參天蔽日,枝葉繁茂到令人不安的程度,虬結的數根凸出土壤,表面覆蓋著一層茸茸的青苔,卻又寂靜得像是沒有任何生靈,無論是大點的鹿還是小點鳥雀、兔子都不見蹤影,好像那些小動物都知道即將發生點什麽似的。

在選定的位置,他們清理了碎石和枯葉,用潔白的亞麻布將地面隔開,又在上面鋪上柔軟的棉布。大一點的石塊搭建起小小的聖壇,周邊擺上黃金的燭台、酒杯、聖器和大捧的野玫瑰。

一切準備就緒了,在皮耶羅的祝詞中,瑪格麗塔和拉斐爾交換了戒指,喝下杯中的葡萄酒。喝酒時,皮耶羅注意到,不像是拉斐爾一飲而盡,瑪麗格塔先淺淺地啜飲了一口,然後才慢慢地喝光了它。

又一個不祥之兆,皮耶羅想。他冷眼旁觀,清楚只有拉斐爾一人沉醉於莫大的喜悅之中,瑪格麗塔並不像他那樣快樂和忘我。

婚禮的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平靜地凝視著拉斐爾的神情,為他向她投去的每一次注視微笑。

“你今天沒有佩戴珍珠呢,親愛的。”皮耶羅聽到拉斐爾柔聲問,“終於對它們失去興趣了麽?”

“我還沒有對它產生興趣呢,拉斐爾。”瑪格麗塔告訴他,“我知道某一天會,但不是現在。我只是對它有一種預感,大概地意識到了一些東西……往後我不會再佩戴珍珠了,親愛的。你送給我的臂環就很漂亮,我會戴上的。”

拉斐爾似乎是了然地點了頭。

他們省略了大部分的婚禮儀式,同樣也省略了送入婚床的那一步。按常規的情況說,新人要在見證者的面前履行彼此的責任,換句話說,就是公開進行夫妻的活動。皮耶羅不情願湊上去,拉斐爾和瑪格麗塔倒是都不在意——也不是完全不在意,拉斐爾是有點疑慮的。

“恐怕會嚇到他。”拉斐爾對瑪格麗塔說。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拉斐爾,他的膽子是很大的。”瑪格麗塔意味深長地說,“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但決定假裝自己沒有發現。很聰明。缺乏好奇心是個優點。”

皮耶羅匆匆離開了他們,身後是一高一低交錯重疊在一起的笑聲。拉斐爾的笑聲明快爽朗,瑪格麗塔的笑聲低柔如溪流。

徹底遠離他們之前,鬼使神差般的,皮耶羅回頭看了一眼。

乳酪般的皮膚,滲透著櫻桃醬般晶亮甜蜜的色澤。交纏的四肢壓進厚實的棉布裏,玫瑰花瓣被波浪帶得潑灑飛揚。

樹木的枝葉微微晃動,葉片摩擦得簌簌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