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六種羞恥(21)

他們在劈啪作響的爐火邊度過了一個夜晚。長椅會接觸到人體的部分都鋪設了填充過數層柔軟的棉布和鳥禽絨羽的軟墊,坐上去會深深地陷進其中,即使這樣,它也寬大得足以容納拉斐爾和瑪格麗塔並肩躺下。

深夜時拉斐爾率先睡著,後腦抵在椅背上,身體微微傾斜著滑下去,還是瑪格麗塔將他的姿勢調整成了正面仰躺,而後倚靠著他閉上眼睛。

也是拉斐爾最先醒來。他睜開眼,在朦朧中分辨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身體一側的重量。瑪格麗塔正在熟睡之中,像嬰兒一樣微微張開嘴,他的睡容稱不上安穩,修長的眼睫毛時不時地顫動,眼珠在眼下打轉,仿佛被困在夢中。

“瑪格麗塔?”拉斐爾溫柔地在他耳邊呼喚,“醒醒,我該送你回家了。或者……”他猶豫了一會兒,“或者你也可以不回去?你的父母——”

瑪格麗塔睜開雙眼。

“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回去。”他說,“你想要我留下嗎?”

拉斐爾當然想要他留下,但他總是忍不住要為瑪格麗塔的名譽考慮。盡管,正如他們都心知肚明的,瑪格麗塔根本不是個女孩,也完全不需要名譽這種東西,可拉斐爾一想到外界會發展出怎麽樣的竊竊私語,人們會用怎樣飽含鄙夷與輕蔑的眼神注視瑪格麗塔,就覺得完全無法忍受。

可假若他真的無法忍受……那麽就不該在夜晚時分去見瑪格麗塔,或者更早的時候他甚至不應該主動前去與瑪格麗塔攀談。

他一時間默然無語。

瑪格麗塔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說:“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拉斐爾。你到底是將我看做人,還是將我看作非人?”

“你二者兼具。”拉斐爾吻了吻他的臉頰,“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取巧。”

“誰能說取巧是什麽錯呢?”拉斐爾輕快地說。

瑪格麗塔用手指描繪拉斐爾柔和的下頷線條,肌肉在他的指腹下鼓動。他笑了一下,沒有繼續糾纏這個問題,而是翻身坐起。

“你不是還有作品沒完成麽,親愛的。”他說,“我想留下來看你畫畫。我記得你畫畫的時候總是希望有愛人陪伴在身邊,不是麽?我就不回去了。”

那幅作品豈止是沒完成,它還處在構想階段,雖然看得出拉斐爾已經在這幅畫上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那七八個版本的草稿圖就是佐證。說七八個還是往少裏算的,畢竟,拉斐爾對於局部細節的描繪更多,光是一雙手的造型就鋪滿了好幾張標準尺寸的畫布,而手部經過了一次調整之後,人物的頭顱和面部細節也必須經過調整。

畫畫就是這麽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情。手指彎曲的角度、手腕貼合的距離、手臂和身體行程的夾角,但凡有一個做出改變,就必須得重新對人物的整個腦袋進行繪制,而那包括了頭顱傾斜的弧度,眉目呈現的神態和眼神的落點。

“因為,人就是那麽精妙的生物啊。”拉斐爾帶著自豪的微笑向瑪格麗塔一一解釋自己的思路,“大體的框架是最容易決定的,老實說那也沒什麽能多做創新的點,畢竟都是寫在經書裏的內容,改得太多雇主可能會大發雷霆。收不到傭金還是小事,如果被認定瀆神,恐怕有牢獄之災。我擅長的是營造細節——”

他把不同之處指點給瑪格麗塔看。

“我看不出有什麽區別。”

聽完講解,瑪格麗塔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看來你沒有畫家的眼睛,親愛的。”拉斐爾笑盈盈地同他開了個玩笑。

瑪格麗塔不覺得這好笑,並且完全沒聽懂。拉斐爾只好無奈地告訴他:“親愛的,將事物放置在畫布上當然是一種精妙的技巧,但從無數個人、無數張面孔、無數種表情中,歸納出一種人人都能理解的,同樣也是卓越的能力。”

這次瑪格麗塔聽懂這種邏輯了。他凝神看著草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她看起來累得犯困,她懷裏的嬰兒看起來姿勢很不舒服,而且又冷又餓,下一秒就要哭了。”他說,“我不明白。什麽人會想要這樣的畫像?是一種性癖嗎?我可以理解是一種性癖。人類的性癖千奇百怪,雖然我不贊同把嬰兒包括在裏面。”

拉斐爾面色青白,搖搖欲墜:“主啊!”

他幾乎要撲過來捂住瑪格麗塔的嘴:“請不要再說這種可怕的話了,親愛的瑪格麗塔——我知道你所能看到的邪惡與汙穢遠遠超過我所能想象的,但那恐怕不是凡人應當目睹甚至聆聽的東西。請不要再說下去了,那太可怕了!”

“但不聽和不看並不能讓它們不再存在啊。”瑪格麗塔說。他看一眼拉斐爾的表情,還是轉向了畫作,“那麽,經過這麽多次調整之後,你對哪一個版本更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