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六種羞恥(16)

幾乎每一個聖職者都是巧言善辯的演說家,哪怕是看起來最沉默寡言的那種也不例外,後者只是更有選擇性地開口。假如你觀察得足夠久,就會發現,那些不常發言卻具有權威的人,一旦決定說點什麽,那麽他們的話就必然會被所有人屏息聆聽。

不在拉斐爾面前的時候,皮耶羅就是這種人:不怎麽說話,但凡說話就一定要看到話語帶來的結果。

此刻,皮耶羅卻無法用任何言辭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在那張面孔面前,他久違地回憶起了還不及母親的小腿高的時候,那會兒他的時光是多麽的快樂啊,盡管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得到,只是貪戀地摟著母親的小腿,時不時被忙碌的母親一腳踢開,然後蹣跚地、跌跌撞撞地追逐過去,重新摟住——這稱不上遊戲的遊戲也讓他滿心雀躍,簡單純粹,如同晨光一般安穩的幸福。

那美妙的情緒他數十年沒有領受過了,可在瑪格麗塔隨意的一瞥中,回憶呼嘯而過,風中攜帶的余溫久久不散。

他忽而又覺得自己是個孩子了,正面對著一個給予他無上溫暖,意味著永恒權威,同時也對他無限憐愛的母親。

“母親”微笑起來,朝著他微微俯身,絲綢的領口自然地下墜,幾乎能透過開口窺見她的小腹。

皮耶羅滿腹潮熱。

她的戴著枝葉纏繞狀的黃金額環,形制與足踝上的腿環極為相似,凸起的枝節與葉片的脈絡清晰可見,幾只鏤空的蝴蝶點綴在枝葉之間,以粉珍珠作為翅膀的裝飾。那看上去簡直是以神力將真實的枝葉與蝴蝶點化為黃金,否則黃金的制品怎能展示出如此之多的精妙細節,與仿佛還在生長、即將振翅而飛的生機?

不,不。也許世代供奉聖父的金匠同樣能打造出這樣的首飾。難道拉斐爾將上位的垂憐換做了取悅這位少女的珠寶首飾?

他已經親眼見到瑪格麗塔了。如今看來,拉斐爾並沒有失去理智。他愛她沒什麽奇怪的,他不愛她反倒會讓人懷疑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柔聲細語地,她告訴他:“你把嘴張得太久,有小蟲飛進去了。”

皮耶羅猛地壓住下頜,用力過大以至於齒根泛起鈍痛。那種痛苦順著他的神經一路傳到太陽穴的位置,而後抽搐起來,他幾乎無法穩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用舌頭舔舐上膛,這才發現口中的唾液已經幹澀,活動舌根時仿佛摩擦兩張砂紙。

他在口中搜尋,沒感覺到有什麽小蟲。但瑪格麗塔的表情和語氣挺認真的,不像是玩笑話。他疑心自己是把蟲子吞下去了……雖然這其實是常有的事,但被特別地提出來後,皮耶羅頓時感到腹腔裏仿佛有無數小蟲的爪子在拼命地抓撓。

不安地摸了摸肚子,皮耶羅由衷地希望胃裏的蟲子能快點死掉。

突然地,拉斐爾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的雙眼盛滿了笑意,猶如陽光下還未枯涸的露珠般閃閃發光。緊接著瑪格麗塔也笑了,倘若拉斐爾的笑臉是露珠,她的笑就是太陽本身。

不過,皮耶羅並未忽視一個細節,那就是她的表情神態與拉斐爾驚人相似。假如眯縫著眼睛去看,他們的笑臉完全一模一樣,仿佛將拉斐爾的面皮揭下來、修修改改成瑪格麗塔的面貌,然後再蒙在她的骨架上。

也許是……夫妻相?皮耶羅不太確定地想。

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被瑪格麗塔捉弄了,除了驚訝於這樣完美的少女也會捉弄人之外,他更驚訝於自己竟然會那麽地將她的一句話當真。

他的手還放在肚子上呢,回憶一下,幾秒鐘前他的表現真是蠢透了,確實值得兩位觀眾開懷一笑。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女人喜愛華服與珠寶,這是舉世皆知的真理。

哪怕非常不確定這場會面到底是什麽性質,皮耶羅也刻意地沒有去為其定論,但他還是預備著帶上了送給瑪格麗塔的禮物。初步地介紹過彼此之後,他將那個兩個巴掌大的小箱子放到桌面上,輕輕推向瑪格麗塔。

“初次見面,”他彬彬有禮地說,“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

小箱子沉重如鐵。它本身就是用烏木制作的,每個角都包裹著黃銅護角,既是裝飾也是為了防止剮蹭與撞擊。這種箱子裏通常都放著其主人最為寶貴亦或者最為喜愛,並且是必須隨身攜帶,哪怕出行在外也會慎重地存放在觸手可及處的財富。

很多聖職者都有那麽個珍惜的小箱子。裏面會被存放的最合理的東西是精裝的經書,能流傳千年也不褪色腐朽的那種。不過,這是約翰的小箱子,所以裏面肯定不可能是經書。

皮耶羅預先沒有看過裏面到底裝著什麽,他怕看了之後更生約翰的氣。反正肯定是適合女人的東西,鑒於這玩意的大小不適合裝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