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六種羞恥(3)

幾十年後,垂垂老去之後,在病床蒙主召喚的時候,拉斐爾也不會忘記這樣的相遇。

此刻的他卻沒能思考太多,因為就在那迷人的“少女”漫步河邊之際,遠處的喧鬧聲卻越來越近。天幕低垂,星子仿佛浮遊在地上,火光由遠及近,吵鬧的聲音簡直比光芒接近的速度還要更快。

在這樣的嘈雜中,拉斐爾依然能聽到咕嚕嚕的氣泡聲,他幾乎要以為這是錯覺,隨即一道黑影從他的眼角掠過——原來是數只黑貓,它們靈巧地跑動著,輕盈地在“少女”的腳邊打轉,長長的尾巴勾著“她”的身體,撩起單薄的衣衫,布料輕輕飄蕩,和它們龐大的、陰雲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又像鳥兒的羽翼般優雅地垂落。

拉斐爾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因為這時候人群終於沸反盈天地逼近了:那是附近的村民,手握著火把,焰光將他們的軀體映得通紅,火焰周圍黑影閃爍,在他們粗糙發黃、汙垢結塊的臉膛上幽魂般盤旋。

這一幕仿佛畫卷中的地獄來到了地上,拉斐爾幾乎能看到那些影子凝結而成的羊角和蝙蝠般的幹枯翼翅,盡管其中的大多數人拉斐爾都曾見過,可他怎麽也想象不出那些和善的、馴良的、溫順的居民能顯露出如此惡毒與喜悅的表情。

也有不少人的手中舉著羊脂般的蠟燭,將點點火焰籠罩在手心之下,他們往往穿著代表修士身份的長袍,胸前的十字架鋥亮如黃金與白銀。那十有八九真的就是黃金和白銀。

即將發生的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太明顯了。拉斐爾戰栗起來,甚至後退了一步。

“女巫!”有人高聲叫道,“你的惡行已經暴露,束手就擒吧!”

黑貓們受到了驚嚇。它們拱起脊背,豎起尾巴,毛發如鋼針般炸開,而它們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如同暗藏了蛇類的泥沼般蠕動著,仿佛有不可名狀之物將要從濃影中誕生。

人群中傳來的喧鬧聲更大了,而“少女”只是不緊不慢地從罩裙下伸出手臂,輕輕揮了一下,那只手在光芒中瑩白如珍珠。黑貓們被這個動作安撫了,它們警惕著注視著人群,緩慢地倒退著,倐而幾個跳躍,消失在茂密的草叢之中。

人群赤紅的眼睛狂熱地緊盯著,因為“她”摘下了鬥篷。

輝光從地面升起。“她”靜立著,輕慢地打量著試圖將“她”定罪的人群。

拉斐爾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男人們眼中的貪婪、憎惡和女人們眼中的嫉妒與恐懼,是否知道這一切的緣由僅僅是因為“她”超凡脫俗的美麗。他太清楚這種事是為什麽發生了……這世上或許是存在巫師的,然而真正掌握著巫術的巫師,怎麽可能被無知的愚人們輕松制服?

到最後,凡人所犯下的罪行,往往比魔鬼能犯下的罪行更為嚴重。

哪裏是魔鬼引誘了無知的民眾呢?分明是邪惡的民眾將罪名栽贓給魔鬼啊。

但拉斐爾不敢說話,更不敢有所行動。他不知道這是否也是他本人的懦弱和罪行,更不敢想象“她”會經受的折磨。對那些折磨,拉斐爾再清楚不過。

女巫會被押送至世俗的法庭接受審查並最終定罪,“她”會被逼迫著脫光衣服,被法官們觸摸和檢查,而那甚至會包括私處,因為需要確定她是否曾與魔鬼交媾;一切都將在公眾的檢閱之下進行,她會被鞭笞、針刺、鐵烙、水淹,她的胎記與疤痕將被作為罪狀,一旦她在酷刑中承認罪名(而這是必然的),就會被暫時看守起來——這期間將發生的種種不言而喻——等待被斬首或絞死後分屍,亦或者被送上火刑架。後者是更加常見的選擇,火刑將被展出,成為人群的盛會。

如果他剛才鼓起勇氣上前搭話……如果他把她從這裏帶走……如果、如果、如果……

只要是在人群找到她之前避開,拉斐爾就能運用自己的影響力將她保護起來。但現在他什麽也做不了,沒有任何辦法能撼動失去了理智的人群。

那黑壓壓的一大片,烏泱泱如水面的蚊蟲——他們具體來了多少人?幾十個?上百個?哪怕只有十幾個人,拉斐爾都有信心能從他們手中救下“她”……這些人,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他們真的認為“她”是女巫嗎?

誠然“她”的美麗絕對常人能有,那毋庸置疑是一種奇跡。但女巫?真的嗎?這樣輝煌的景象真的能被認作女巫?

假若連“她”都會被視為女巫,那麽毫無疑問,創造世間萬物的上帝也是一位巫師。

然而,再多的思考在此時都無濟於事。拉斐爾什麽也做不了。他的心在痛苦中皺縮和顫抖,幾乎落下淚水。

瑪格麗塔實際上並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然,他聽到了這群人的喊話。但他不能真正理解他們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