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五種羞恥(27)

就像亞度尼斯經常對外承認的那樣,他並不是個完美的人。

這裏的不完美當然包括很多方面,性格上的不用多談,就連他的審美……其實也是在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時期培養起來的,而在那之前,他基本可以說是毫無審美可言。

因此,當他走進自己的舊屋,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實木的地板倒沒什麽可挑剔的,只刷了清漆、保留著原有紋理的木料總是很美,寡淡有寡淡的清透,繁復有繁復的華貴。天花板幾乎沒有做裝飾,但話又說回來,像這種既是自住又用於出租的房子,太多裝飾反而顯得不自然。

墻紙……噢,墻紙就是另一回事了。

它們就只是單純地讓人感到難以忍受。庸俗的花紋像一群吵吵嚷嚷、在泥地裏摔跤打滾後的孩子胡亂翻滾出來似的,調色難以評價優點或缺點,但確實像是塗過辣椒一樣會使觀者的眼睛刺痛不已。

最糟糕的是,即使墻紙已經這麽糟了,它實際上卻又並沒有醜陋到讓人心生不滿。它好像剛好踩在美和醜的邊界線上,叫人感到雖然不足卻也可堪忍受,

也難怪福爾摩斯會忍不住往上面開槍,甚至於他留下的那幾個彈孔,因為破壞了墻紙的完整度,反而讓整個環境變得明亮和可以忍受起來。

至於房間內的布置,那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亞度尼斯認為講究它們的排布和美觀是個可怕的觀念,因為舒適度必然要排第一名。既然福爾摩斯喜歡躺在沙發上,那麽讓沙發占據絕對的視覺中心毫無問題;既然福爾摩斯喜歡把所有資料擺在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那麽書架空置、紙張滿地也非常合理。

“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裏的感覺真是奇怪。”他沉思著,自言自語道,“我有多久沒有回這裏了?嗯……”

他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出了一會兒神。

“不太記得了。”他遺憾地說,“我猜如果我回歸母親的懷抱的話會記起一切。人類的身體還是無法承載太多的信息,哪怕使用得再怎麽小心也經常損壞。”

他在房間裏等待了數分鐘。

門開了。一個小巧的影子輕盈地跳進房間,帶進了門外的一縷陽光——但即使關上門,那一縷光芒也沒有熄滅,而是躍動著,停在亞度尼斯的面前。

那些光是從“她”的金發中滲出來的。

亞度尼斯微微擡起頭,一個恰到好處的高度,正好能和那雙蔚藍色的瞳孔對視。

“好久不見。”亞度尼斯彬彬有禮地打了個招呼。

當“她”將手遞過來時,他就像十九世紀的紳士一樣,用指尖輕輕捧起那只潔白柔軟的、小羊羔一樣的手,埋下頭,嘴唇在手背上輕輕一觸。

“我不知道我會變成這個樣子。”穿著裙裝的男孩說。

“有很多事我們都不知道。”亞度尼斯溫和地回應。

男孩仔細地打量他,仿佛要將亞度尼斯的臉刻在自己的記憶裏——不會有效的,亞度尼斯想,記憶對於他們而言是絕對的奢侈品,要花費極大的心血才能勉強維持。作為一個永遠不會真正誕生的孩子,母體才是他的身體,記憶也只會被母親巨細無遺地保留。

“我以為我會做一張過去的臉。”男孩說。

“這就是父親的一部分面孔。”亞度尼斯回答,他偏過腦袋,握住對方的手放在自己的頭發上,“父親的頭發就是這樣的。還有眉毛和眼睛的形狀——我加深了臉部的輪廓,但最初的我們本來就是經過了好幾輪篩選的混血兒,所以這張臉也只是我們曾經有過的一種可能而已。”

愛麗絲凝視著他。

現在看來,亞度尼斯想,他初次為自己塑造的化身實在是過於精美了。

愛麗絲有一張貓兒般的臉——最寬的部分就是從顱頂到下眼瞼這塊,再往下就越收越小;鼻子很小,也很翹,山根豐滿地隆起;臉頰處有一點點肥潤的感覺,下巴則短短的,有個貓嘴般的小尖。不過不僅如此,她臉上最像貓的,是圓圓的眼睛:藍眼睛,瞳孔大大的,波斯貓那樣迷人。也有點恐怖。不過人類通常注意不到那點恐怖。

他有些想不起來為什麽會做這樣的面孔。

“就是照著小貓和小孩做的。”愛麗絲提醒道,“有很多乞兒和流浪貓在偏僻的小巷子裏跑來跑去,而我也剛好從他們口中聽到了福爾摩斯的名字。很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的過去,但還是對這個名字留有印象。”

“他確實是我第二喜歡的偵探。”

愛麗絲說:“只是第二?”

“我親愛的弟弟似乎也算得上是個偵探。”亞度尼斯微笑著道,“不把他排在第一名就很說不過去了。”

“……弟弟?”愛麗絲說,“母親和誰生下的?”

“他是領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