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五種羞恥(23)

“就是這樣吧,我想。”伊芙琳緊接著說,“這就是我的想法。雖然我其實還有很多話可以說,但寫作這件事然而更讓我明白另一個道理。語言、文字的力量是無限的,它高度凝練,超脫於物質;可是,我們畢竟都是人。我們的思想依托於身體,因此,無限強大的力量,卻反而會在最微小的行動面前潰不成軍。”

“我沒什麽好說的了,雅各,讓我們把具體的情緒當做一種留白,好嗎?我們可以說很多話,也可以什麽都不說。”

“……嗯。”希克利說。除了贊同,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們繼續一前一後地越過花海。高台的距離突然變得太近了,近到這段路程變得太短。他的心砰砰亂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揚。

伊芙琳不再說話了,她確實覺得說到這就已經足夠,沒有別的話可以再說。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許尷尬。有些緊張。一團火在他們之間燃燒,盡管周圍風平浪靜,他們走得也並不快,可無論是伊芙琳還是希克利都感覺他們仿佛在冒著風雨往前奔跑。

往前奔跑……奔跑著,身體與靈魂也飛揚著,激烈的情緒在他們的心中熊熊燃燒,那感覺也的確像是奔跑一樣。跑到呼吸跟不上需求,跑到鼻腔刺痛,肺部火辣;跑到雙腿酸軟,喉嚨幹澀,跑到耗盡渾身的力氣,然而仍舊有奔跑的激情在心底源源不斷地湧出,沸騰著,開水般咕嚕作響。

好像有貓在身體裏咕嚕叫。

“雅各。”伊芙琳突然停了下來。

希克利被慣性帶得往前多走出幾步才停腳。他就站在伊芙琳的身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他能看清黏在伊芙琳鼻尖上的幾縷亂發。他幾乎是不經思考地將它們從衣服領的臉頰上拂開,然後,他才注意到伊芙琳的笑臉。

“雅各!”伊芙琳笑得兩眼都彎彎的,晶亮的光芒從兩彎眼睛裏映出來,“雅各,我好高興!”

“我……我的情緒應該不能算是‘高興’。”希克利說。

高興對他來說是個很簡單的詞。訓練結束的時候他覺得高興,工作完成的時候他覺得高興,休假放空的時候他覺得高興。其實他總是很高興,如果實在高興不起來,那就借助點“手段”來讓自己“高興”。

沒有辦法不保持高興。如果不高興,他怎麽活得下去呢?

同一批訓練營出來的孤兒中似乎就他過得最好。再怎麽說也算是成功地加入了政府機構,不是主戰人員因此也不需要幹什麽臟活,大部分時間都在走訪、調查,也就是親眼目睹和親身經歷的人世疾苦太多,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困擾。

真正困擾他的都是些沒辦法改變的東西。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目標,也沒有人生的意義。不是失去了,而是從來沒得到過。

其實,最重要的是沒有人生的意義。這聽起來是個很大的詞,實則不然:可以說,每個活著的人都需要這東西。大部分人的人生意義確實很朦朧,無非就是想辦法過上更好的生活,陪伴家人朋友,擁有自己的小愛好,諸如此類。它深刻地融進了生活當中,無跡可尋得就像每天喝下的水。

你肯定依賴這東西才能活下去,你只是不清楚它存在於何處。你肯定有,你只是沒法形容出來。

只有極少數人是真的沒有生存意義,這種人常常是社會上的邊緣群體。混亂,怪誕,不穩定,及時行樂,魚龍混雜,很可能哪天就悄無聲息地死在角落。這就是這群人自帶的標簽。

希克利不覺得自己會淪落到那種地步,不過他的生活也確實只和那相隔一線。他不想死,這就是他還存活著的最大理由。

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那些他所能感受到的不可名狀的東西,在令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也激起了他的鬥志……很大程度上說,是那些異常維持著他的生命。

所以,也許他確實經年累月地假裝看不到它們。

也許他只是假裝自己沒有在尋找它們。

“我們去台子上看看吧。”希克利提議道。

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以為自己會五味雜陳或者長舒了一口氣,再怎麽也該來點戲劇性的東西。但實際上,他根本沒感受到什麽特殊之處,改變是那麽的平穩和悄無聲息,他幾乎不覺得自己變了。

伊芙琳沒有問他為什麽不覺得高興。她看起來也沒有失望於希克利的平淡。她還是高高興興的,一口氣就答應下來:“好啊。”

“我們可能會死。”希克利說。

他們都知道這一點,這不妨礙希克利反復說起。他覺得他比伊芙琳更理解這種地方能有多危險,伊芙琳……伊芙琳其實很天真。她的力量和智慧在人群裏發揮作用,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則完全沒有自保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