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五種羞恥(19)

就和所有以寫作為生的同行一樣,伊芙琳對出行這事兒保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

那並不是說作家不需要出門。誠然他們筆下的世界通常遠比現實世界來得更為廣闊瑰麗,他們內心的世界則比他們筆下的世界更為龐大無序,可現實世界的不可替代性依然無需多做解釋。

正如通篇都在變著法子講述“多看、多寫、多生活”這一真理的的寫作指導書所說的那樣,寫故事的重點從不是想象力。

伊芙琳,當代最偉大的童話作家之一(她自己並不認可這一頭銜,但假如要將之授予別人,她也確實覺得他們全都不配),總是被讀者、業界和評論家稱贊說“具有超凡脫俗的想象”。

然而,故事中並沒有“想象”這回事。

任何故事最終都只能書寫現實。史詩大作?你能在歷史書裏找到幾乎一模一樣的發展。魔法傳奇?不如現在打開當前最頂級的科學雜志,看看他們對未來技術的嚴謹構想。科幻巨獻?或許你找的是中世紀的煉金術師手記。

伊芙琳很少費心去思考自己要寫的是什麽故事。她會打開電腦,調出空白文档,然後回憶近期給她留下過印象的某個人或者某件事。

當然,故事總得有情節,情節必須遵循邏輯,因此伊芙琳簡單粗暴地給了她筆下的每一個角色同樣的任務:想辦法活下去。

或者想辦法去死。其實大部分時候她都在讓角色想辦法去死。那不是因為她內心陰暗殘忍什麽的,單純是因為……假如你想寫一個故事,你肯定想些一個好的故事,對不對?

假如你想寫一個好的故事,你就得考慮讀者。考慮他們的理解能力,他們的性格愛好,他們的喜怒哀樂。你得知道讀者會被什麽東西調動情緒,會因為什麽內容產生共鳴。

一個好故事需要找到人性的共同點。那是一項龐大、復雜、精密的工作,然而又完全能用微小、簡單、模糊的東西表達。所謂文字的魅力就在這裏了。

在伊芙琳剛開始寫作的時候——那時候,她其實還不太清楚自己是在寫一個什麽樣的故事。她的想法太多,實在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可能有幾百個開頭,給每個開頭寫上幾百上千字,思路枯竭就擱筆,然後重新起頭。她寫下了想到的所有開頭,挑了半天,挑不出最喜歡的;於是她轉而省略了過程,思考起結局。

她沒有真的“思考”。故事的結尾自然而然地從她的腦海中流瀉出來,因為,你看,故事的結局意味著故事的結束,而結束是什麽呢?是死亡。

就這麽定了。

伊芙琳對自己的理論十分滿意。而且她越是寫就越覺得順手,越寫越感到這一套理論完美無缺。當角色義無反顧地追尋著死亡的時候,她什麽都不需要解釋。

為什麽ta要犯這種錯?為什麽ta執意不聽勸告?為什麽ta不逃跑?為什麽ta選擇直面危險?為什麽ta拒絕撒謊?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所有為什麽都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ta在朝自己的結局大步奔跑。

伊芙琳寫的第一故事是關於一個壞掉的玩偶。

它其實沒有壞掉。它只是舊了,醜了,被隨意地遺棄在商場的角落。夜幕降臨,整個商場都活了過來,玩偶拖著自己裸露出棉花的殘肢,艱難地跋涉過整個商場。

它穿過了兇惡的寵物區,被貓狗爭奪撕咬,皮套被鉤扯出無數線頭;它爬上巍峨的滑梯群山,在猛然下墜時將耳朵和一條手臂丟失在氣球海裏;它掙紮著翻越積木丘陵,棉花內芯因此而結團,變得坑坑窪窪;他緩慢地前行,最終撞在了關閉的玻璃門上。

門內微弱的光照亮了玩偶,它的面部光禿禿的:在眼睛的位置上,只有兩個圓圓的凹陷,上面還殘留著線頭。這只從一開始就瞎掉的玩偶停在了一家玩偶醫院的門口。

那也是伊芙琳的出道作。很受歡迎,一出版就紅得發紫。所有讀過故事的孩子,甚至讀過故事的成年人,都想要這麽一個破破爛爛的醜玩偶。

他們也真的買到了。

後來這個故事被解讀出很多種含義。人們說它生性驕傲,人們說它是個英雄,人們說它其實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被修補好了,但還是決定踏上旅途。人們說它有無限的勇氣去面對痛苦的現實,結局一定是它被過來上班的玩偶醫生補好,被交到了會愛護它的小朋友手中,人們說……

還記得嗎?這是一只瞎掉的玩偶。

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它翻山越嶺、長途跋涉,是因為它在走向自己的結局。它停在玩偶醫院門口是因為伊芙琳是這麽安排的,是因為故事裏的死亡總得有點戲劇性,總得和前面的長篇大論互相匹配。

這個故事的結尾伊芙琳根本就沒上心,畢竟是第一個故事,她覺得可以允許存在一點瑕疵。沒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認為結局是點睛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