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四種羞恥(4)

斯特蘭奇很快就沒心情關心那個撞了自己的哥譚瘋子了。鎮痛藥的效果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消失,劇痛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的雙手就像時時刻刻都浸泡在火焰或者冰水中,甚至讓斯特蘭奇聯想到了他曾經在學術資料末尾看到的參考文獻……眾所周知,現代的醫術的茁長發展依托於戰爭,“人體實驗”是從不擺在明面上但人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文獻中列舉出的手段和具體數字,看上去是那麽輕描淡寫,閃耀著純粹理性的光彩。

過去的斯特蘭奇從未對他們投以丁點關注。

然而,卓越的記憶力,和只要空閑下來就忍不住在腦海中回憶與鞏固知識點的習慣,卻讓那些白紙黑字所記載的內容浮現出來,仿佛視線邊緣的黑點一般陰魂不散。

是所有受傷的人都這麽痛嗎?還是只有在他親身體會的的時候才那麽痛?

作為醫生斯特蘭奇的身體素質算不上多好,他的優勢主要體現在頭腦上。他思維敏捷,精力充沛,過去這些優勢讓他成為同學與同行之間的佼佼者,而現在,他只能在肉體的痛苦中不斷地思考。

這是勉強可以忍耐的,盡管他在過去從未體驗過這種程度的疼痛。

肇事者將他安排在VIP病房內,這是一間陳設可媲美總統套房的房間,窗外的視野高遠開闊,能欣賞到流暢平滑的地平線。每天的日落時分,夕陽都會將窗框中的天空染上溫柔的、波光粼粼的紫粉色;柔和的花香會在這個時候飄進房間,然後護士會走進來,親切地詢問斯特蘭奇的心情如何,並推他去浴室洗漱。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亦然。此後天天如此,疼痛亦然。

過去的斯特蘭奇脾氣其實是很壞的:老實說,就沒幾個外科醫生的脾氣很好。

長時間高強度工作,抽空讀論文和寫論文,帶學生和實習生,應付難纏的病人和家屬……斯特蘭奇還很年輕,年輕卻因為技術高超而享有盛名,他的工作尤其多,成功尤其多,壓力、疲倦尤其多,因此傲慢與壞脾氣也被澆灌得尤其茂盛。

在他主導的會議和手術中,團隊裏的任何一丁點遲鈍和小差錯,都會引來他劈頭蓋臉的痛罵,刻薄的嘲諷,乃至於惡毒的侮辱。

顯然這裏的醫生和護士都知道。

斯特蘭奇能從他們的小心謹慎的一次又一次復查,斟酌了又斟酌後才吐出的詞句中看出來。他斜著眼睛看他的主治醫生,對方不自信地為斯特蘭奇翻閱病例,幾乎是用一種請求指導的口吻向斯特蘭奇解釋他的治療方案。

“我能做得更好。”斯特蘭奇冷淡地說,“但你的方案是最適合你的。”

他的主治醫生和助手們長舒一口氣,在房間裏激起一陣拖得長長的聲潮。

斯特蘭奇閉上眼睛,嘗到從口中翻湧的酸澀苦水:“就按你的方案辦。”

和懷抱有過於樂觀的心態的醫生不同,斯特蘭奇比這個治療團隊的人更清楚他的手不可能恢復原狀。

那既是基於醫生的經驗和學識,也是基於一種直覺。

相比起經驗和學識,斯特蘭奇更加相信直覺——有時候,醫生能做的工作就是這樣,在有限的時間裏,利用有限的了解,應對一個極端復雜的人體。切開皮膚、肌肉和脂肪,之後會遇到什麽?全憑天意。

有時候流程順利,一切正常,病人被推出手術室,三分鐘後所有器械同時報警,剛脫下手術服的醫生狂奔過來,卻只能面對一具還帶著溫度的屍體。

不知道是不是哪裏做錯了,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接受。

成功的手術有著令人心醉的美感,仿佛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細節都是那麽得心應手,每一個步驟都規律如樂章,醫生在心裏說就是這裏切到這個程度剛剛好,而病人的反應會恰好如同醫生所料。

有時候,所有經驗和學識都在說不該這麽做,直覺卻在說就這麽做;有時候,醫生根本沒有時間進行思考,只能把一切交給直覺。

好醫生,正像是好的藝術家一樣,不得不總是讓理智跟隨直覺。

斯特蘭奇信任他的經驗、學識和直覺。那感覺仿佛一種神啟,仿佛靈魂膨脹,掙脫出肉體;沒有任何束縛,也沒有任何遮擋,自我在這一刻徹底消融在龐大的外部裏,宛如一滴水融進海中,這滴水卻又始終與肉體有著一絲聯系,於是笨拙、愚鈍的肉體得以跟隨某種更加恢弘、更加宏偉的東西的步伐……

仿佛那並不是他自己。

仿佛他只是在謙卑地跟隨命運的軌跡。

“我對住處的要求不高,你知道,地獄也是一樣能住。”康斯坦丁說,“但我們畢竟不是在地獄——哥譚總還是比地獄好些。往房間裏添些家具怎麽樣,親愛的?我不介意只有一張床,但至少多給我一張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