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三種羞恥(24)

布魯斯站在海面上,遍身溫暖。

海浪是靜謐的深藍色,深得發黑又清得透明。他極目遠眺,隱約看到前方有鳥兒的影子,一旦看到影子了,他也開始聽到了鳥兒拍打翅膀發出的撲簌聲。鳥兒的影子映在海下的深處,被水浪拉扯得極長,隨著水流的波動,海中的影子扭曲、撕扯著,攪動起水泡和浮沫,在月光溫柔的愛撫裏,它們如深色的水流中爆發出的碎雪。

靜靜的,布魯斯開始向鳥兒所在的地方漫步。

這一切都仿佛是場夢境,相比起夢境實際上又更像是幻覺。海潮聲灌入耳中,篝火噼裏啪啦地燃燒,微光閃爍,那是一種溫暖的、催人入睡的暖紅,他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完美地融合在背景聲裏,仿佛是一位乘著風雪夜歸的旅人。

走得近了,布魯斯才發現飛行的並不是鳥兒,而是蝴蝶。

一只翅膀偌大的蝴蝶,擁有布魯斯此生所見過的最為美麗的翅膀。鱗粉隨著它的飛舞簌簌落下,漂浮在海面上,仿佛無數只小蝴蝶的屍體。布魯斯低頭看著它們,海面下的影子搖搖晃晃,海面上的鱗粉明明滅滅,宛如無數粒眼球朝他輕輕眨眼。

他又擡起頭看著偌大的蝴蝶,它的舞姿輕盈,在半空中旋轉、旋轉、再旋轉,而後展開翅膀急停。它急速上升,如攻擊的鷹隼般猛地收斂翅膀朝海面加速,隨即打著旋兒在海面盤繞,又乘著風攀到更高處。

“哈。”布魯斯沒什麽表情地說,“我猜事情不會在這裏結束……亞度?你在哪兒?”

沒有人應答,只有蝴蝶還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起舞。布魯斯原地坐下,仰頭看著半空,海面上的鱗粉越來越多,逐漸將他包括其中,布魯斯毫不介意,偶爾用手指撩動海水。

鱗粉與影子從他的指縫間粘稠地淌下,膠水一樣緩慢地縮回海中,布魯斯……布魯斯覺得還蠻有意思的!這場景看起來可以互動誒!

他樂淘淘地不斷撈水,看著他們順著手腕滑下去,逐漸忽略了頭頂的蝴蝶。翅膀撲簌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布魯斯終於抽空仰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蝴蝶的翅膀已經變得殘缺不全,大大小小的裂縫和孔洞布滿了翅面,蝴蝶飛翔的姿態也明顯變得遲鈍和慌亂,像在狂風中掙紮的風箏一樣東倒西歪。

“現在開始像你的風格了,亞度。”布魯斯端莊地評價道,“你想給我看什麽表演?蝴蝶之死嗎?”

蝴蝶的確是快死了。

它拼命振翅往上,殘破的羽翼卻怎麽也支撐不起它的身軀。這裏沒有一絲風,它甚至無處借力,盡管它的努力肉眼可見,然而它振翅的頻率還是在不斷減緩,最終,力竭之下,它只能張大殘翼,聊勝於無地將自己的墜落扭轉為飄落。

一片葉子,不可避免地墜入泥土。

半空孩子展開雙臂,順著被拋飛出去的方向攀升。

他快得像是在飛翔,果然是飛翔的格雷森。他的父母與他同台表演,盡管或許在經驗和技巧上兩個成年人都更勝一籌,但誰也不會否認一個事實,那就是男孩的表演更具有魅力,也更驚心動魄。

他輕盈得像是一只鳥兒,仿佛為飛翔而生。火燭熊熊燃燒,淡淡的煙霧盤桓在劇場頂部,被他的飛翔攪動,又仿佛是有生命的煙霧纏繞著他。觀眾們亢奮的掌聲和尖叫經久不息,屋內熱騰騰的,空氣沉重地壓下來,不知是頭腦發昏還是怎麽的,這嘈雜是如此的、如此的空洞,同海浪一般寂靜。

下雪了。

燭淚化作的小雪,殷紅如血。氣味越來越濃,卻說不好具體是什麽氣味,仿佛並不存在什麽味道,只是氣氛中蘊藏著某種不可分辨的怪異感。

人類的感官是有局限的,福爾摩斯很清楚這一點。人們會扭曲事實去適應理論,而不是根據理論判定事實,然而有時候,沒有任何理論能判定已經發生的事實……世事猶如鏈條,窺一環可知全貌,然而,此時發生的事情正像是開膛手傑克一案——他越是觀察,越感到神秘。

每件事都在挑戰他的理智。

面積錯誤高度錯誤的大廳,亮度錯誤角度錯誤的燈光,數量錯誤語言錯誤的人聲,時代錯誤甚至生死錯誤的來客,錯誤的天氣、錯誤的空氣、錯誤的月相和星象;太多的錯誤,多到無法用任何理論來矯飾。

邏輯能夠解釋一切現實,這是宇宙中毋庸置疑的真理。然而,該用什麽來解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福爾摩斯在昏暗的觀眾席上左右四顧。人影如黑壓壓的一群飛蟲圍繞著劇場……這裏還是他最初看到的地方嗎?那座古典的大劇場,和他此刻身處的宛如古羅馬鬥獸場一般輝煌的巨大建築,究竟是怎麽混為一談的?

頭頂的天幕毫無遮攔,沒有天花板,更沒有從上方垂下的燭火。然而底下的表演場地始終有從不知名處打下的一束光,光圈籠罩著拼命飛舞的、既如鳥兒又如飛蟲的小格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