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三種羞恥(8)

教官提供的房間比伯蒂想象得更簡陋。

空洞洞的一個房間,擺了一張床和一些必備的床上用品,除此以外別無他物。洗漱間在更裏面,推開那扇門就能看到。

洗漱間同樣是空蕩蕩的,一個馬桶,一個洗漱台,一個櫃子,櫃子裏放了牙膏牙刷牙杯和紙巾。

厚厚的毛巾和浴巾折成同寬同長的塊狀疊放在一起,像個什麽白毛的活物。

房間簡陋,但也舒適。

伯蒂是個高大的男人,身材膨脹延展後的體積龐大肥碩,在常人眼中稱得上可怕,他自己也總覺得處處拘束,出入任何房門時兩側的門框都會刮擠他的軀體,仿佛要從他身上剮下一層肥油。

而這個房間是如此寬敞,他步入其中,只覺得自己赫然松懈,仿佛被肥肉包裹在內部的那個他,那個微小的、孩子一樣的他,終於得以安然入眠。

伯蒂狠狠墜進夢中。

二十世紀初,英國倫敦。

約翰·華生近段日子不太好過。

自從數年前被派到阿富汗,連年的戰爭就使他的精神受到極大的折磨,軍旅生涯中的所見所聞,更是令他的神經飽受自我道德的壓迫。

因傷留在後方醫院那段時間應該是他心情最輕松的時候,在那裏,他的傷病大大好轉,心靈也獲得了短暫的自由,沒想到沒過多久,他又在寒潮中不幸染上風寒。

病痛持續了好幾個月,他才勉強恢復了健康。

醫生宣布他的身體狀況不能再繼續承擔軍中生活的重負,於是約翰被遣送回國。

他退役,成為“前陸軍軍醫”,無依無靠,面黃肌瘦,渾身只剩下一把骨頭和為數不多的負傷撫恤金。

在旅館裏住了半個月後,花錢如流水以至於捉襟見肘的約翰決定給自己找個更便宜的房子。

但倫敦現在已經不是他熟識的模樣了,沒有門路,想找到合適的房子難上加難。

約翰一連碰壁了好幾天,依然沒找到心儀的居所。

他的性情還算溫厚,只是疾病讓他的脾氣變得暴躁了不少,碰壁之後他也無計可施,只能嘆著氣去他近些天常來的酒吧喝酒解悶。

“這不是約翰嗎?我的老朋友!”有人從約翰的身後碰了碰他的肩膀,“怎麽了?你看上去過得不怎麽好啊。”

約翰轉過頭,可能是因為微微醉酒的緣故,他盡全力想要看清那個熱情地和他說話的人到底是誰,然而對方的面孔卻始終模糊不清。

不清楚,可非常熟悉,熟悉得像是他曾經認識的人。

約翰努力將腦海中的某個人和搭話的人對上號,這個胖乎乎的輪廓最終後記憶中的嗎某個人溫和,約翰的嘴唇最終吐出一個熟悉的名字,他多年未見的舊友。

“……斯坦弗?”

“當然是我!”

伯蒂毫無阻礙地認下了這個名字。

他熱情地攬住約翰的肩膀,“我看你好像是在煩心什麽,有我幫得上忙的事情嗎?”

“……我最近剛從阿富汗回來,那是一場艱難的戰役,無論對國家還是對個人來說。我受了傷,養了好幾個月還是沒什麽起色……不怕你笑話,老朋友,我現在還住在旅館裏,沒個落腳的地方。”

約翰含糊地說著,甩了甩頭,定睛細看。

那張模糊的臉逐漸清晰,沒錯,確實是斯坦弗的臉,只是體型好像又胖了些。約翰嘲笑自己真是喝得太多了,竟然連人臉都辨認不出。

“找不到落腳地?”伯蒂不知道這個夢是怎麽回事,但他就是自然而然地驚訝起來,又自然而然地問,“你想找個什麽樣的落腳地?”

“我留下的撫恤金已經不多了,目前的身體狀況也暫時不可能出門工作,所以我希望能找個房租不高的地方……”約翰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窘境,“最好能和人合租,這樣有利於分擔租金。”

伯蒂頓時笑了。

像是有人操縱著他的身體,控制著他的舌頭和聲帶,他說:“巧了,約翰,我早上才聽人說有人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他看中了一套不錯的房子,想找個室友合租呢。”

他很快就和對面那個叫“約翰”的人約定好了時間去見合租人,順便看看房子。他們在酒吧的門口分別,伯蒂轉身,卻一腳踩空。

他一直在光怪陸離的黑洞中下墜,然後突然著陸。

再清醒過來時,伯蒂卻發現自己已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約翰就在他身邊,好奇地打量著前方的門牌。

221B。

伯蒂的腦子裏轟然一響。

他遲鈍地環視四周,被厚重的濃霧籠罩住的城市晦暗不清,像是直到此刻他才從渾噩厚重恢復了意識,伯蒂忽然嗅到了空氣中濃郁的氣味。

煤渣和泥土混合的腥味,人和牲畜排泄物混雜的臭味,還有一絲很淡的海風味,鬼知道他是怎麽聞出來這些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