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二種羞恥(33)

艾倫猛地打了個寒顫。

“你……你聽到什麽了嗎?”他驚疑不定地掃視四周,“我、我覺得有點……冷。”

亞度尼斯說:“不管你覺得你聽到了什麽,或者感受到了什麽,那都是錯覺。”

艾倫呆呆地重復:“……錯覺。”

“別怕。你做得很好。”亞度尼斯放緩了聲音,“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不要去看,不要去聽,不要去想。”

“你是對的。也許你是對的。”艾倫情不自禁地朝著亞度尼斯所在的方向傾身,“但我——但我有感覺。而且莉娜她——我、我不可能放著莉娜不管,我……”

“為了她放棄安寧和幸福值得嗎?”亞度尼斯忽然問,“我想你其實也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是為什麽發展到這一步的。你只要移開視線,不再繼續關注莉娜,所有問題都會消失。”

“她是我的妻子。”艾倫說,“她……”

他似乎還想再找出更多的理由,說些更容易引發情感共鳴的話,比如我愛她,我的人生不能沒有她,她是我此生摯愛……可他的嘴唇張張合合,最後也只擠出一句:“她是我的妻子。”

亞度尼斯說:“會死掉哦。”

停了一下,他又說:“不,其實不會死,但是比死還可怕。”

艾倫愣了一會兒,突然說:“你……你不是人。”

“我是。”

“你不是。”艾倫說,“你看起來像人,你說話像人,你的反應也像人,但你不是。”

亞度尼斯說:“如果我看起來像人,說話像人,反應也像人,那我和人到底有什麽區別?”

“你只是‘像’。”艾倫說。

他遲鈍地意識到了什麽:“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亞度尼斯有點不開心,他說:“我不喜歡你。”

艾倫不吭聲了。

亞度尼斯說:“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

艾倫說:“你根本沒有‘不喜歡’這種情緒。”

亞度尼斯笑了:“你知道上一個說過這種話的人有什麽結果嗎?”

“……比死還可怕?”

“可以這麽說。”亞度尼斯回答,“他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布魯斯在劇痛中看到一輪新月。

冷光照亮了森林。

周圍是空地,但環繞著這片空地的巨樹令他聯想起所有用來形容漫長時間的詞匯,古老,陳舊,永恒……生命,死亡,輪回……

他試圖辨認這些巨樹的種類,好判斷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可所有巨樹的輪廓都是模糊的。他轉而去觀察群星的分布,星星們亮得驚人,然而並不閃爍,布魯斯強忍著痛苦觀察它們,可這片星空是如此陌生。

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觀測到它們。

布魯斯逐漸覺出一種莫大的恐怖,仿佛此刻正和他對視的不是群星,而是一只又一只圓睜的眼睛。

他用盡了力氣才移開視線。

新月的光芒漸亮,巨樹依然影影綽綽的,在微風中搖擺枝葉,卻沒發出丁點聲音。

布魯斯聽到甜膩的歡叫。

他尋聲過去,歡叫隨著他的接近被另一種宏大的歌詠聲遮掩,潮潤的濕氣迎面而來,像是一陣蒙蒙的夜霧……但這霧氣嗅起來像血。

不是錯覺。

詠唱的聲音越發高昂和亢奮,柔情的歡叫和淒厲的慘叫猶如皇冠上的珍珠般交相輝映,血霧沸騰著,即使是布魯斯也在這濃郁的血氣中躊躇起來,但劇痛和好奇心像長鞭一樣催使著他繼續向前,直到走近了,布魯斯才意識到血舞的翻滾不是沸騰,而是因為正被無數雙翅膀攪動。

是……蝴蝶?

上萬只,或者更多。它們在血霧中交纏,竭盡全力地打著旋兒,新月的冷光將血霧染得透紅,也點亮了蝴蝶的羽翼,不斷有蝴蝶因為脫力而死,偌大的翅膀糾纏著墜下來,艷麗的屍體枯葉般鋪了一地。

余下的蝴蝶還在狂歡和飛舞,求偶的舞蹈癲狂而美艷,鱗粉撲簌地在翻滾的血霧中漂浮,閃爍如眼睛。

布魯斯在原地停了停。

恐懼堵塞住他的呼吸,劇痛令他昏沉,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了,可好奇心簡直每一秒都在打著滾暴增,好奇到一定程度之後,連興奮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壓倒了一切的麻木——

這麻木讓布魯斯暫時忘卻了恐懼和疼痛。

他繼續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歌詠聲越來越磅礴,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竟變成了節奏詭異的盲音,反倒是那些或歡愉或絕望的叫聲清晰起來,血霧逐漸粘稠如細雨,但在落到地上後卻如活著一樣扭動著匯聚成線條。

無數具枯槁或豐腴的人體在線條中交疊,血從他們的皮膚上沁出,又變成雨和霧落下……歡叫的人也在慘叫,慘叫的人也在詠唱,這景色竟一眼望不到盡頭。

零星幾只蝴蝶仿佛落了單似的在血雨中徘徊,歪歪斜斜地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