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二種羞恥(7)

“所以,”艾倫說,“我們該從什麽說起?”

他坐在沙發椅上,仍舊還有點不安,但情緒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並且後知後覺地開始為自己剛進門時的表現而羞愧起來。

你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啊,他暗暗責怪自己,居然能把墻上的小燈看成小眼睛?

那些小燈的造型和眼睛沒半點兒相似的地方,就算艾倫想用他眼花了來安慰自己,也根本做不到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事。

他覺得他剛才的反應只能用神經過敏來形容,說真的,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是另一個人在他的面前,歇斯底裏地尖叫著告訴艾倫說墻上的燈全都是眼睛而且那些眼睛都在盯著他,那麽艾倫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遠離對方。

或許他還會禮貌性地撥打一下報警電話,通知警方說他發現了一個顯然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在沒有監護人陪伴的情況下獨自出現在公開場合。

艾倫幾乎有些羞愧了。

他怎麽能用那麽惡毒的想法揣測亞度尼斯呢?

從剛開始在電梯裏遇到的時候開始,一直到他看到亞度尼斯的油畫藏品,他始終都把亞度尼斯看作一個不懷好意的怪人,也絲毫不避諱將自己的態度表現出來。

而在再三從他這裏受到白眼和冷遇之後,亞度尼斯是怎麽對待他的?

從頭到尾,這個年輕人都是那麽溫和親切,不僅在他快要脫口一些事後回想起來一定會悔得腸子都青了的話前迅速轉移話題,還在他突然間像是精神失常了一樣大叫大嚷的時候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幫他解圍。

艾倫坐在沙發椅上,越是想,越是覺得自己之前做得不對。

太不對了,太粗魯無禮了。

而且他也覺得他剛才把墻面上的小燈看成了眼睛這種事實在是——荒謬!莫名其妙!

也許,艾倫看著正坐在他對面的,只給了他一個側臉的亞度尼斯,心裏忽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也許——我真的有點心理問題?

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是這麽回事。

自從他從大都會出差回紐約,他的工作狀態一直都不怎麽樣。

他總是覺得自己身上有哪裏不太對頭,可具體是哪裏不對頭,艾倫就不知道了。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艾倫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人的身體其實是很敏感的,舉個例子,就算是很普通的感冒發燒,在病症具體地體現出來之前,這個人的身體都會向大腦報警,身體的主人能夠從一些微妙的小事上感覺到不適。

比如喉嚨發幹發癢,渴水,又或者一向強健的人忽然變得很容易疲憊……艾倫以為自己是要感冒了,吃了點維生素片,增加了休息的時間,可一連好幾周的時間過去了,這種不對頭的存在感愈發強烈。

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然而他又怎麽都找不到這種變化的根源。

只是做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的。

日常活動的時候精力也不夠充沛,有氣無力,呵欠連天。

他的睡眠質量變差了很多,不是失眠,而是夜間多夢,然而一覺醒來之後,艾倫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個什麽夢,只是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做了一個或者換很多個夢。

越是回想,艾倫就越是確定自己可能真的有了點心理問題。

畢竟心理問題繁華都市的標配。

這麽想著,艾倫的態度就變得積極起來,亞度尼斯還沒回話,艾倫就主動又說:“我知道我最近這段時間出了點問題。”

“這段時間出了點問題。”亞度尼斯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對此不置可否,只是說,“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艾倫開始說:“我的工作壓力很大。”

“可以想象這點。”亞度尼斯微微點頭,“不過再怎麽說,你的壓力也比不上那些底層的職工吧。”

這都是亞度尼斯猜的。

他對財富、權力等等需要在人類社會中才能體現出價值和存在感的東西沒有太強的概念,雖然知道它們很重要,但對他來說無論是財富還是權力都唾手可。

對由財富、權力而衍生出來的其他東西,比如工作壓力,亞度尼斯就更沒有概念了。

“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誤解。”艾倫苦笑了一下,“但是壓力這個東西,不是你賺得多就會少。底層的職工需要擔心的是他們的房租,生活費,孩子的教育基金,還有他們的退休金和養老金,我也要擔心這些,而且支出不是一個量級,但他們擔心幾萬塊的時候,我要擔心幾十萬幾百萬,而且我的工作風險更大。”

亞度尼斯微微點頭。

他其實完全沒有概念,但這時候點頭就好了。

果然,在得到他的回應後,艾倫緊接著就解釋道:“我需要處理的合同意味著千萬上億的利潤,這些合同的責任在我身上,如果我失敗或者犯錯超過一個限度就得辭職滾蛋,嚴重的話會背上一大筆賠償金,最嚴重的時候還會有牢獄之災。普通職工的工作可沒有這種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