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三十八章

◎無◎

考亦或不考, 考中或落第,都還要等三年。

三年的時光,誰能說得清楚。

程子安打算混過去, 程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很是無情地不給他機會。

寒冬臘月的天氣,程箴在天不亮就將程子安叫醒, 見他睡意朦朧, 吩咐慶川提了微涼的水供他洗漱。

洗完之後, 程子安就差不多清醒了。

程箴道:“既然你我一起考試,就一同讀書,溫習。我也許久未看書了,舉人的考試雖說比不上春闈,亦不可掉以輕心, 我正好從頭再讀一遭。”

起初幾天,程子安忍了。後來,他的起床氣越來越大。

前天氣暖和時,他曾被一大早叫起來去割草, 早起尚能忍。

去田間地頭閑晃養神,與早起讀書, 完全是兩碼事, 程子安開始反抗了。

程箴拿出了書在誦讀,程子安半晌都沒動,生無可戀坐在書桌前, 道:“阿爹, 你先前說讓我看著辦, 我現在看著了, 太苦, 真不想辦。”

程箴冷笑,道:“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若覺著苦,出去看看村子裏的人,他們正在池塘中起蓮藕,趁著年節時賣個好價錢。說是好價錢,辛苦忙碌一場,賺到手能有二兩銀,就已經是老天保佑。”

村裏最大的池塘就只有幾分大小,裏面養些魚,栽種蓮藕。夏季賣蓮蓬,冬季賣鮮藕。

有池塘的人家少,統共四五戶,在村裏算是過得好的人家。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舍不得出錢請人幫忙。滴水成冰的天氣,冷得簌簌發抖,下到淤泥裏挖藕,自己卻舍不得吃,全部拿進城裏去變賣了。

程子安要上學,沒能親眼見到過他們在白天如何起藕。倒是在下學時,遇到過沈富貴從府城賣藕回來。

沈富貴佝僂著身體,肩上挑著半空的籮筐。籮筐裏裝著些陳米雜面,油紙包掛在扁擔頭,不時晃動。

紅黑開裂的面孔上,麻木中帶著些愁苦,笑著與程子安見禮,忙著側身避到路邊,免得扁擔籮筐擋了道。

程子安笑著叫了聲沈大伯,看到他籮筐裏裝著東西,似乎有些沉,便沒多寒暄,叫上莫柱子飛快跑了過去。

寒風拂過,程子安聞到了從油紙包中,散發出來的藥味。

走了幾步,他腳步不由自主停下,轉回頭,望著踏入暮色中的背影。

沈富貴穿著灰黑布衫,村裏人慣常這般穿著,不是黑就是灰。黑色多下幾次水,同樣變成了硬邦邦的灰。

南邊的冬日時節,算不得太蕭索,依舊有濃綠的樹,地裏種著霜打過的蘿蔔白菜。

白菜翠綠,蘿蔔鉆出地裏,留下一道紅。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可惜這點生機,不足以沖破籠罩在天空中,那團似乎永遠散不去的灰。

程子安難得直接駁了回去:“阿爹,辛苦不用拿來比較,比誰過得更辛苦,很荒唐,朝廷沒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他們應該為之感到羞愧。譬如說,池塘中起蓮藕的沈富貴等人,他們過得那般苦,祖祖輩輩都苦,大任呢?莫非老天忘記了,記錯了人,將重任交給了權貴的子孫?”

程箴從未聽過此種說法,驚詫地盯著程子安,良久無言。

程子安的話,句句尖銳,直指要害,聽上去很是刺耳,卻讓人無法反駁。

吃苦之人是誰,享受之人是誰,任誰都清楚明白。

前前朝,前朝,大周,朝代更叠,依然是世家世卿世祿。皇氏改名換姓,朱門背後,換一道門楣罷了。

程子安年少輕狂,早慧易折損。程箴克制住了內心的悸動,道:“你說得挺有道理。不過,再有道理,都無法幫你考試。今日我們該讀孟子四章。”

程子安瞄了眼程箴翻開遞到他眼皮底下的書,“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虛偽。”程子安幹脆趴著,下巴拄著書,甕聲甕氣,很是不客氣地道。

又來了又來了!

程箴斜睨著程子安,控制不住放下手上的書,沉聲道:“此乃先賢聖人之言,何來虛偽之說?”

程子安道:“我並非指孟子虛偽,而是後人虛偽,士人虛偽。取孔子孟子之言,出題考試取士的人都虛偽。說一套,做一套,虛偽至極!”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爾等草民,見了本官竟敢不跪,來人,拖下去先打十大板!”

程子安來了興致,學著與崔耀祖去茶樓說書先生處聽來的腔調,怪聲怪氣說得歡快。

程箴被逗得想笑,笑了一半,心頭滋味實在太過復雜,笑容又淡了下去。

休說民見君,既便是見縣令,都要行大禮。滅門知府,破家縣令。

至於社稷____

當今聖上登基後,京城朝堂舊貌換新顏,押送流放的官吏忙著當差,一遍遍來回,腿都跑細了。

程子安吐了口淤積的郁氣,瞬間神清氣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