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賭局

三日後, 陸誠遞折子請求面聖。

延和帝原本不打算見他,但陸誠不僅是重臣,還是他的老友,別人可以不見, 他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經過再三權衡後,他還是準了。

延和帝與陸誠少年相識, 交情深厚, 所以特意賜予他紫禁城騎馬、劍履上殿、面聖不拜的特權,但陸誠生性忠厚謹慎, 每次見他,還是會規規矩矩地行跪拜之禮。

平身之後, 他動了動嘴唇, 就要說話。

延和帝豈能不知他來意,淡淡打斷:“子敬, 你若是來做說客的,就不必開口了。”

陸誠笑了笑:“回陛下,臣是來辭行的。”

延和帝寫字的手一頓,宣紙上洇開一道墨跡,他擡起頭:“這麽快?”

“不算快了, 臣已經在京城羈留兩年了。”

陸誠前年九月入京,本來預定開春就回去,卻因為接二連三的事情, 一直耽誤到如今,在進京述職的官員中, 確實已經算久的了。

他乃三邊總督,肩負鎮守邊陲的重任, 西北一日也不能沒有他,他在那兒,就是大晉朝的一根定海神針,所以當初他不在,陜西就爆發了民亂,他的幾個兒子雖然都養得有出息,但還是初出茅廬的雛虎,遠沒有父親的沉穩可靠。

他的離開是遲早的事,延和帝點點頭,擱下筆道:“陪朕去個地方。”

大雪方停,路過梅園,枯瘦的紅梅映襯著雪景,天地靜謐,鴉雀無聲。

延和帝坐在輪椅上,陸誠推著他,二人沒叫上任何人隨侍,輪椅車輪在雪地上留下兩道車軲轆印,偶爾碰上幾個小太監在路邊掃雪,看見他們,無一不是恭敬地跪下來,深埋著頭。

在延和帝的指示下,他們來到午門,這是進出紫禁城的正門,位於南北中軸線上,城開三門,旁邊還有左右兩個掖門,平時一般關閉,只有皇帝大婚、祭天和舉行春闈大典的時候才會開啟,北面城樓面闊九間,樓高十丈,重檐黃瓦廡殿頂,與東西兩側的雁翅樓層次分明,錯落有致,形如鳳凰展翅,故也稱“五鳳樓”。

延和帝從輪椅上站起來,陸誠吃了一驚:“陛下……”

“不用扶,朕自己可以。”

延和帝避開他的攙扶,拿過他手中的拐杖,一步步向石階上走去。

他走得很慢,因為膝關節腫脹如球,幾乎每擡一次腿,都會感受到鉆心劇痛,才走了幾級,就滿頭大汗,渾身如同浸在水裏。

陸誠實在擔心,好幾次提出要幫他,都被他嚴辭拒絕,他就像要證明什麽,非得靠自己登上城樓不可,但最後他也沒成功做到,雙腿疼得仿佛在灼燒,他狼狽地跪在石階上,還是靠陸誠攙扶著他,幾乎是半架半抱地將他帶上了城樓。

“老了。”

他扶著漢白玉欄杆,氣喘籲籲,搖頭苦笑:“不中用了……”

陸誠微微一笑:“陛下,誰人不老?臣也老了。”

“是啊,你也老了。”

延和帝看著他兩鬢的白發,神態唏噓,“時間過得真快,子敬,你還記得嗎?從前咱們總愛跑來這裏玩兒,皇兄喜愛高處,說站在高處俯瞰,風景最好。有一回,我不小心打碎了鄭貴妃最心愛的琺瑯花瓶,害怕被父皇責罵,是皇兄帶我來這兒躲著,我們喝了一夜的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花瓶是王爺砸碎的,不是您。”

“什麽?”

延和帝轉過臉,寫滿了詫異。

陸誠笑著道:“當年臣也在場,親眼見著殿下不慎砸碎了花瓶,後來他又偷偷找工匠黏回去了,誰知黏好的第二天,陛下您又摔了一回。”

延和帝愣了好半晌,不禁失笑:“是皇兄能幹出來的事,朕還當他怎麽那麽好心,原來是我頂了他的黑鍋,他心中過意不去。”

二人談起了年少時的趣事,他們三人打小一塊兒長大,曾經也是北京城裏的頑劣少年,幹過不少令人頭疼的事,後來上了戰場,又一起並肩作戰。

那段軍旅生涯,至今都令延和帝念念不忘,即使過去那麽多年,有些事提起來依舊恍如昨日。

他記得陷入重圍時,他們把後背全然交付給對方,那種信任感,此生再也不會有了;記得當年懷瑾雪夜追殺西羌王,他和陸誠替他引開援兵,那一場大戰斬敵數萬,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也記得大勝之後,他們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雪地裏看月亮,塞外的明月又大又圓,遠方營地傳來悠悠的羌笛聲,懷瑾仗劍起身,腳步踉蹌地舞起了劍,一招一劍,瀟灑至極,仿輕雲兮蔽月,若流風之回雪……

“子敬,有的時候,朕好像在做一場悠然長夢,夢裏,皇兄還在,你也在,我們圍著篝火聊天,喝酒,說笑,你吹笛,皇兄舞劍,可看看你現在,滿頭的華發,皇兄不在了,朕也滿身病痛,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