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流民

懷鈺坐在馬上, 一手握著韁繩,擡眼打量著眼前這座焦黑城門。

進入城中,情形更加嚴重,建築大半都被損毀, 徒留一地磚塊瓦礫, 幸存的老百姓們躲在斷壁頹垣後,從縫隙中小心地注視著這列精騎, 他們幾乎全是孤寡老弱, 很少看得見年輕男子,昔日的一座軍事重鎮, 就這麽變成了被大火燒毀的空城。

“殿下!”

一名虎豹騎兵單膝跪地,向他行禮。

懷鈺翻身下馬, 問:“人呢?”

騎兵道:“在巡撫衙門。”

巡撫衙門也被燒得只剩廢墟, 轅門口豎立著一杆長槍,槍尖插著一顆腦袋, 死者的眼珠已經被烏鴉啄去,只留下兩個黑幽幽的空洞,蒼白的面頰上流下紅色淚珠,因為天氣炎熱,已經開始腐爛, 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惡臭。

門前的石獅子上,還綁著一具屍體,死者的衣裳被剝去, 渾身赤.裸,但很難說清楚他的死法, 這絕對是在場諸人見過的最詭異的一具死屍,死者的皮膚白裏透紅, 沒有腐敗,沒有屍臭,沒有屍僵,反而透著一股誘人的肉香。

陸羨上前,仔細察驗了一番,得出結論:“被煮熟了。”

“……”

眾人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有的親兵已經開始反胃地幹嘔。

懷鈺皺眉道:“這是天津巡撫羅汝章,上面那個是總兵麻壽,天津發生如此慘案,北京卻坐視不理,為什麽?”

陸羨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一名親兵拎著一個乞丐模樣的人走過來,將他推倒在懷鈺跟前。

懷鈺用馬鞭擡起那人的臉,問:“你見過太子妃?”

這人瘋瘋癲癲地笑著,看上去像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懷鈺失去耐心,鉗住他的下巴問:“太子妃在哪兒?!”

“太子妃……”瘋子點頭,“我見過太子妃,她說她是太子妃,羅大人說她是假的,讓我殺了她,就在這兒,我拔出刀……”

懷鈺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然後呢?”

“然後……”

瘋子的眼神流露出恐懼,顛三倒四地說著:“然後他們就來了,好多人,他們蒸人,吃人……”

瘋子驚恐地後退,仿佛又看見了那日流民如飛蝗般湧入長街的場景。

懷鈺揪著他的衣領,厲聲逼問:“說啊!然後呢?”

“不……不,別殺我……”

瘋子嚇壞了,朝他不停磕頭。

懷鈺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瘋狂地沖他拳打腳踢,雨點般的拳頭落在瘋子身上,他被踢吐了血,兩眼一翻,人事不省。

眾親兵們一擁而上,趕緊將人拖下去。

“不準走!說清楚!人在哪兒?!”

懷鈺還要沖上去質問,被陸羨從後抱住,勸道:“殿下,他是個瘋子,問不出什麽了。”

懷鈺怔了怔,從他的懷中無力地滑坐下去,距離沈葭失蹤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可他依然沒有她的絲毫音訊,他以手掩面,淚水從指縫溢出來。

“她死了。”

陸羨一愣:“我們還沒找到……”

“不,她死了,”懷鈺放下手,一雙眼睛濕紅,哽咽道,“我夢見她了,羨哥,她在夢中問我,為什麽不去找她,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陸羨垂眼看著他,滿臉於心不忍。

懷鈺撫摸著腰畔的香囊,那一針一線,是昔日的愛人為他親手縫制,她的繡活並不好,針腳拙劣,還有補針的痕跡,連理枝繡歪了,兩只金色飛鳥也變了形,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無論是比翼鳥,還是連理枝,他們都應該是在一處的,生便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珠珠,你一個人在地下,害不害怕?”

懷鈺喃喃自語,抽出繡春刀。

“你幹什麽?!”

陸羨眼疾手快,一把將刀奪過來。

“還我!”

懷鈺出手去搶,然而心如死灰的他完全不是陸羨的對手,不過幾招便被陸羨擒住手腕,他不停掙紮,陸羨扔了刀,在他耳邊咬牙道:“冷靜點!殿下,你再這樣下去,我只能叫人拿繩子捆你了!”

在二人扭打期間,一只瘦長的手撿起了地上的繡春刀,那人走到懷鈺跟前,將刀遞給他。

“舅舅……”

懷鈺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

謝翊擦幹他的眼淚,溫聲道:“起來,我們一起將她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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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元年六月十一,天津燒為白地,河西務被襲,百萬石糧食化作灰燼,巡撫活蒸而亡,總兵自刎謝罪,這場發生在京畿重地的十日事變震驚了整個大晉王朝。

當日宣武城門下,太子擲冠出走,並留下“不當太子”這一句話,氣得聖上當場昏厥,此後數日都纏綿病榻,昏迷不醒,時刻都有駕崩的征兆。

以武清侯為首的外戚集團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的理由奏議立九皇子為儲,遭到了內閣首輔徐文簡等文官集團的拒絕,他們反駁國家已有儲君,只要聖上沒有下詔廢太子,沒有昭告天下,沒有祭告太廟,那麽懷鈺的太子地位就不可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