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啞女

大雨終於住了, 怒濤滾滾的無定河平息下來,廣袤的華北平原一夕之間被淹沒,放眼望去,九衢平陸成江, 大地一片汪洋, 渾濁的黃水上漂著無數房屋、樹枝、家禽、牲畜,還有浮屍。

沈葭抱著一根房梁, 在水裏頭漂了將近一日一夜, 泡在水裏的下半身已經毫無知覺,力氣也快流失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陳適就在她對面,半趴在浮木上, 又被水流沖了下去。沈葭咬著牙, 將他拉了回來。

他依舊昏迷著,臉色如同死人一樣蒼白, 四肢冰冷得可怕,那支羽箭還插在他的背後,沈葭實在不敢拔,她不知第幾次伸出手指去探他的呼吸,感受到時斷時續的微弱氣流, 才松了口氣。

他若是死了,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們就這麽在水面上漂著,一開始, 她還會跟陳適說話,後來發現他怎麽叫都叫不醒, 就放棄了。

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沈葭本已經麻木, 她實在聽見了太多哭聲,絕望的、憤怒的、傷心的,可這回她扭頭望去,看見的卻是個小女孩,坐在一口大缸裏,哇哇大哭,她的爹娘不知在哪兒,興許是死了。

沈葭想去救,可實在無能為力,她的體能已經到達極限,烈日曬得她頭暈眼花。

她喃喃道:“我撐不下去了……”

說著,她慢慢放開了雙手,任由河水將她吞沒,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恢復意識,眼前多了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大眼主人見她醒來,撲閃撲閃地眨了兩下眼睛,瞬間不見了人影,過了片刻,視野裏出現一張婦人的圓臉。

“姑娘,醒來了?”

沈葭想要出聲,喉嚨卻似烈火灼燒過一樣的劇痛。

“別急,你的嗓子渴壞了,我先喂你喝水,二丫,去倒碗茶過來。”

小女孩一扭頭去了,很快便端著個瓷碗過來。

婦人將沈葭扶起來,喂她喝下半碗茶,水是幹凈的,煮沸過,味道清甜,裏面放了金銀花。

一整碗金銀花茶灌下去,她的喉嚨終於舒服了些,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到了只烏篷船上,落日熔金,倒映在河面上,水天一色,很難想象洪水過後,會有這麽美的景致。

“是……你們……救了我?謝……謝謝。”

她艱難地發聲。

“說的哪裏話?”婦人笑著道,“都是家裏遭了災的,豈能見死不救?要怪就怪這賊老天,下這麽大雨,光是家門口,那水都有及膝深了,都說天子腳下,有龍氣鎮著,不會淹,誰知一晚上,大水就淹了北京城,好在咱們當家的預備了船,不然這會兒去哪兒哭呢……”

婦人說起話來有點不著邊際,想到什麽說什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沈葭正聽得一頭霧水,又見小女孩在旁邊打著手勢。

“她是個啞巴。”

婦人見她的視線停留在女兒身上,解釋了一句:“小時候高燒燒壞了嗓子,就說不了話了。”

“她……說什麽?”

“她說是她先看見你的,這丫頭眼尖,隔老遠就看見你們趴在木頭上,差一點就滑下去了……”

“!!!”

沈葭忽然想起陳適來,他人呢?!

她坐起身左右四顧,神態焦急,婦人笑道:“你別急,找你夫君是不是?他在船艙裏,我帶你進去。”

沈葭嗓子疼,一時也顧不上糾正,被婦人扶進船艙,陳適躺在床上,一名中年男人正在給他清理箭瘡,應該就是那位“當家的”。

“你丈夫福大命大,這支箭再往下點,就要紮中他的心臟了。”

男人見她進來,說了一句。

“他不是……”沈葭想要解釋。

“娘子。”

床上的陳適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皮,面孔毫無血色,幽幽地看著她:“你我大難不死,真的是太好了。”

“……”

沈葭知道他是瘋病又犯了,一時間又氣又急,後悔在水裏的時候,怎麽就沒把他推下去淹死,正要罵他幾句,中年男人開口了:“好了,都出去,我要幫他包紮傷口。”

婦人拉著沈葭的手:“走,我們去煮飯。”

做飯的地方就在船頭,他們一家人逃難的準備還是相當充足的,有爐子有炊具,食材不僅有南瓜、茄子、白菜之類的新鮮菜蔬,還有一掛臘肉。

二丫雖是個小丫頭,幹起活來卻很利落,挽著袖子將米淘洗了,燃起爐子,臘肉洗凈切丁,和白米放在一起悶熟。

沈葭揀了幾瓣大頭蒜剝,一邊聽婦人自來熟地絮叨,原來他們是大興縣人,家裏世代經營一家小醫館,她男人姓李,是個郎中,此行是要去天津投奔二丫的大姨。

沈葭好奇地問:“天津沒被淹嗎?”

北京都被淹了,地處下遊的天津得淹成什麽樣?

李大娘一邊剁著白菜幫子,一邊不以為意道:“哪兒沒被淹?都一樣,龍王爺發怒,從去年到今年,雨水就沒停過,要我說,還是怪朝廷那幫吃幹飯的狗官,大水都沒到腰了,也不想想辦法,眼看著無定河決口,北京淹成那副熊樣兒,聖上這回指定要摘幾個大官的腦袋瓜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