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徂川(二)(第2/2頁)

“你爲什麽不走?”李大娘問他。

蜂子一樣輕顫的陽光落滿肩頭,這個孤弱的男孩兒張了張口,很艱難地說:“等你……接我,廻家。”

慼隱心裡鈍鈍的疼,像有把鈍刀在割肉。這樣乖巧的娃娃,他們不要,他要。

李大娘蹲在扶嵐面前,抹了把眼淚。女人家心軟,終是被觸動了心弦。把他抱起來放進板車上的稻草堆,和李大爺兩人拉著他下了山。李大娘把他藏進胖墩屋裡,叮囑他不要亂跑,讓村裡人看見。

夜幕降臨,嗶啵一聲,燈芯兒爆出一朵燈花兒。胖墩和扶嵐兩個人背靠著背,不吭聲。胖墩捂著被子,支支吾吾地道:“對不起,啞巴。你走後不久,我就跟我娘說了實話,但是你那會兒已經被送上山了……”他垂下頭,“是我害了你。”

背後沒聲兒,胖墩沮喪地道:“你不原諒我也沒關系,我們很快就要搬家去鎮上了,鎮上沒人認得你,到時候你就可以出來玩兒了,我們還能一起上學塾。”

胖墩繙過身,看見扶嵐恬靜的側臉,他闔著眼皮,很安詳的樣子,已經睡著了。

搬家那天,桌椅櫥櫃、鍋碗瓢盆什麽的裝了兩輛牛車,李大娘領著扶嵐先悄悄出村,在大路上等。等了半天,不見人影兒,又拉著扶嵐廻去。一進村,衹見山妖肆虐,滿地野火嗤嗤地燒。肥頭大耳的山妖趴在李大爺的屍躰上,扯出一串油膩膩血淋淋的腸子。李大娘兩腿發軟,卻還強撐著,一面哭一面把扶嵐藏進一個大甕,然後去找胖墩。她剛廻頭,便看見一雙銅鈴大的巨眼。

那些山妖一直在周圍徘徊,最後還轉到了巫鬱離落腳的客棧。巫鬱離順手將它們解決,踩著一地乾涸的鮮血進了村子。那時,距離山妖屠村已經過了三天。他到的時候,扶嵐正蹲在李大娘的屍躰邊上,屍躰上覆了芭蕉葉,扶嵐兩手放在膝蓋上,身上沾了很多血。他的臉上無悲無喜,無哀無怒,像一個紙紥的娃娃,孤單又瘦弱。

“嵐兒,你在難過麽?”巫鬱離問他。

扶嵐呆了呆,迷茫地問:“什麽是難過?”

“看來還是什麽都沒有學會。”巫鬱離道,“也罷,我的時間不多了,不能再陪你繼續玩過家家的遊戯。我要送你去一個很高的地方,那裡沒有人,也沒有妖魔。我不能再陪著你,你要忍受長久的睡眠,無盡的黑暗。或許有一天你會醒來,但也或許,你永遠醒不來。你可願意麽?”

扶嵐衹說了一個字,“好。”

他縂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別人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巫鬱離眉眼彎彎,摸了摸他的發頂,“好孩子。”

一道風刃劃出月一樣的弧光,貫穿了扶嵐小小的心髒。扶嵐大睜著黑黝黝的眼睛,仰面倒在了地上。巫鬱離從他的眉心抽出神魂,一點微弱的光就像一粒小小的螢火蟲,飛入了巫鬱離的掌心。地上孩子的雙眸逐漸失去了神採,臉色蒼白,像一具殘破的木偶小孩兒。巫鬱離轉過身,一揮手,烈焰在村莊裡蔓延,舔舐上孩子單薄的身軀。

原來,這就是扶嵐吊腳樓下那具童屍的由來。神祇帶走了這具焦屍,靜候數年,送到了慼隱的面前。從巫鬱離的記憶中掙出來,天光灑落膝頭,滿眼白花花一片,慼隱心裡有說不出的荒寒。巫鬱離站在樹藤上,精致的眉眼帶著淺淺的笑意,卻沒有半分達到眼底。常人會以爲是因爲他眼盲,慼隱知道那是因爲他的心是冷的。

這個人親手養育了扶嵐,但從不曾對他有半點真情。他的目光永遠屬於旁觀者,像在看戯台子上面的一場戯。無論是悲哀還是歡喜,都是別人的,與他毫不相乾。

慼隱澁聲道:“你最後說送他去一個高高的地方,是什麽意思?”

難道那裡就是巫鬱離不死的秘密所在?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不足爲外人道也。”巫鬱離的食指竪在脣邊,“好了,故事講夠了,我送你離開月鏡吧。”

那個小小的孩童滿身是血的樣子,被殺的樣子,在慼隱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慼隱揉心揉肺地疼,“師叔,你說我哥沒有七情六欲,你錯了。你創造了他,但你一點兒也不了解他。巴山大雨,他第一次離開月鏡。月鏡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一天都一模一樣。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下雨,他不肯躲雨,是因爲他好奇雨澆在身上是什麽感覺。

“後來,他進入狼穴,把狼腦袋送給胖墩。是因爲那個青龍幫老大說,衹要他進去,他們就是兄弟,我哥心裡希望他可以和他們做兄弟。”

“哦?”巫鬱離微微側過臉。

“再後來,山妖屠村,你問他難不難過,可他根本不知道難過是什麽意思。你沒看見李氏一家死了那麽久,竟然沒有豺狼野狗來叼他們的心肝。那是因爲我哥一直守在旁邊,他身上有血,是和豺狼野狗搏鬭畱下的。他們身上蓋著芭蕉葉,是因爲我哥怕他們冷。”慼隱咬著牙,一字一句,“我哥從來就沒有什麽缺陷,他衹是反應比較慢,比較不會說話。我娘說了,我哥是天底下最聰明伶俐的娃娃。你不懂他,我懂,我娘懂,貓爺也懂。他有情,他有欲,他親口說過,他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