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荷花池裏星星點點的點綴著粉色或淺鵝黃的蓮花,在朱墻綠水的映襯下,如一場綺麗的夢,夏天的氣息已經很濃了。

夏靜石負手立在荷塘邊,雙目微合,神情平靜而肅穆,幾日來他始終緘默不語,舉手投足間仍保有著從前那份從容,一個人的時候卻更加容易出神,一如現在。

他的記憶裏也有一座綠樹繁花環抱的涼宮,炎夏之際母妃喜歡帶著他在那裏用膳,涼宮的東邊是個很大的凝碧池,一眼望不到邊的池水之上,矗立著仿制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邊的百余座亭台樓閣更是金碧輝煌,美侖美奐,眾星拱月般護衛著母妃居住的明德宮,一切都帶著夢境一般的奢華氣息。

多年前同樣的夏日,父皇母妃總是乘舟在凝碧池觀賞蓮荷,父皇蒼白而清俊,母妃螓首蛾眉,一顰一笑之間容光煥發,而自己身旁,也有一個巧笑嫣然的可人相陪。

那是一個烙入肺腑的名字,嬈苒——原來的陪讀丫頭麗澤忽然重病不起,嬈苒自一幹下女中脫穎而出,從此站在了他的身後。

愛情就象在上面蓋滿青草布滿鮮花的陷阱,當你被那美麗吸引,正要伸手去采摘的時候,卻突然掉進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裏痛苦的掙紮著……

年輕而溫情的夏靜石無法抵禦嬈苒刻意展露的風情,愛情初降便已如火如荼,他還記得嬈苒擁住他的那一刻,她所散發出的氣息甜蜜而又溫暖,手像炭火又像冰塊一般從他微顫的身體上滑過去,非常熟稔的,滑過去——接著,她臉上的媚艷忽然被一個驚詫的表情取代,他聽到嬈苒輕輕的問,“殿下,難道你不想要嬈苒嗎”,他愣住,漸漸的,額上沁出細汗來,看著她的驚詫變成恍然,再變成詭秘的笑容,然後,推開他抽身離去。

窗外雷電齊鳴,夏靜石獨自一個人在房內飲酒,滾落喉間的,是熊熊的失意,醉倒之前,他模糊的喊了一聲,“嬈苒……”

猛然醒來,已是中午了,雨絲正清清爽爽的朝下落,他掙紮著站起想倒杯水喝,空的,這才想起曾交代過任何人不許靠近自己住的這個院子,已有數日。

夏靜石緩緩的走到窗前,他探出頭,張開嘴,微甜的雨點落在發苦的舌苔上,眼淚忽然流出,奔湧的速度脫離了他所能控制的範圍,合著雨水從臉上蜿蜒進領間。

前面忽然冒出一個人影,透過下了雨潮濕的空氣望去,這個身影比陽光更刺眼,原來他初次感受到的不詳的氣息,是這麽的不詳——“傳帝後口諭,宣皇子夏靜石覲見。”

記得他跟在兩名宮侍後面通過了花樹搖曳高台瓊樓的深宮小徑,他們的腳步聲聽來輕捷而隱秘,心在狂跳,眼睛也仿佛快看不清這個肅穆華麗的帝王之家。

帝後的寢殿亮如白晝,宮燈銀燭間一個婦人斜臥於鳳榻之上。

帝後正在用茶,一股奇異的清香從她手裏那只小盅裏裊裊飄來,而帝後似乎沒有聽見宮侍的通報,更沒有朝下跪請安的夏靜石看上一眼。

“知道本宮何事召你入宮嗎?”良久,帝後終於放下手裏的瓷盅,轉過臉審視著夏靜石,夏靜石只是搖頭,但他聽到殿裏的宮侍在陸續退離。

“你站起來吧,本宮讓你見一個人”,帝後淡漠慵倦的眼睛忽然射出灼熱之極的光芒。

熟悉的細碎步聲響起,他不願回頭看,心裏默默的念著不要是她不要是她千萬不要是她,但,“民女嬈苒參見帝後,參見皇子。”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茫然的問,“最近幾天都沒見到你,我以為你出事了。”

“嬈苒,你起來回話”,帝後早已呵呵的笑出聲來,嬈苒的神情一如平常,那樣怯怯的含羞的笑著,盈盈立起身來。

她的笑容猶如錐子一般刺痛了夏靜石的眼睛,嬈苒對他,像一場華麗而熾熱的夢,再是美麗,也還要醒來。

“你說愛我都是假的嗎?”他的面孔猶如死水般靜寂,唇上血色全無。

“愛?”嬈苒掩唇微笑,“這真是自從有了娼妓這一行當到現在為止至少近幾百年裏最大的笑話。”

娼,妓。

他的目光落在虛空中,禁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婊子真是可惜,你應當去做戲子的。”

嬈苒甜甜笑道,“嬈苒自然先是戲子後是婊子,不然怎麽能在皇子的面前表現出以假亂真的情,讓皇子為嬈苒傾倒,最終又得以全身而退呢。”

“我一心對你,為什麽你要騙我!!!”他終於忍不住發怒。

“難道皇子沒有聽說過,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皇子以為青樓中人真會相信什麽山盟海誓?嘻,那不過是戲裏演的罷了,這世間最長久的情,是絕情”,嬈苒柔柔的說,嬌嬌的笑,卻字字如刀。

“是本宮安排她去‘伺候’你的,原來準備晚些時候再派用場,但是,真沒想到——原來是這樣”,帝後忽然囂然大笑,“夏靜石,你注定只能做一個王侯,你注定不能繼承大統,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