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尷尬,空氣中溢滿尷尬。

“殉道者”內不存在正常職場關系,因此,像眼前這般三人排坐在地下酒館的情景鮮少出現,尤其是有溪崖在場。

水晶杯中透明液面倒映著壁燈暖光,薄荷葉漂於其上,剔透冰球安靜沉浮,男人的手指輕撫杯壁,留下一道潮濕的水痕。

郵差郁悶地撣著杯子,向左側瞥去。

視線越過謝敏的肩頭,落在另一人身上。

溪崖頭上纏著雪白繃帶,於吧台前正襟危坐,垂頭用吸管挑低濃度雞尾酒裏的細密氣泡,挑幹凈了再用吸管攪亂,循環往復。

謝敏坐在兩人中間,手指摩挲邊沿,沒想好開場白。

當時謝敏不好放溪崖一個人回去,對方頭上有傷,扔出去怕橫死街頭第二天子爵興師問罪,只好順路帶來,但他沒想到場面會這麽尷尬。

說起來,這是謝敏從安斯圖爾歸來後第一次與溪崖私下見面。

寂靜的私人酒館大半內室隱在黑暗中,前台只有一名調酒師在整理酒台,間或發出聲響,移動時的黑影拖得很長。

三人木偶似地坐了一會,直到一聲咳嗽打破了彼此間凝結的冰層——是溪崖喝了口雞尾酒,被辣地直蹙眉。

“不習慣喝就換一杯。”謝敏看了他一眼。

溪崖不推辭,重新點了一杯抹茶奶。

“你不喝酒?”謝敏隨口問。

溪崖點了點額頭露出一個邊角的紗布。“對我們這種亡命徒來說愛惜身體過分奢侈,但受了傷有條件的話該戒酒還是要戒。”

謝敏慢慢把視線挪過去,對方那張臉上沒了對峙時的咄咄逼人與趾高氣昂,眼下乖順木訥,卻用最輕的語調說最心驚肉跳的話。

“如果我不讓你換呢?”謝敏道。

“我不像您有拒絕的權利,我是靠人活命的人。”溪崖微微一笑,笑容幹凈。

謝敏淡淡地回以微笑,頷首,狀似同意,實際斂下眼底冷意。

這是揭他當時回封控區在泳池派對上拒絕子爵的那杯酒,也在暗指他的傷眾人心知肚明。

謝敏心下記了一筆,轉頭和郵差喝酒。

郵差郁郁寡歡,一開始獨自喝,喝了幾杯後開始拽著謝敏的袖子,不說話,眼睛紅紅的,像塗了一尾胭脂。他保有理智的時間較長,礙於溪崖在場千言萬語說不出口,喝到後期了,才開始囁嚅著唇,發出些不知所謂的音節。

謝敏用力繃著脊背才能保證不被對方枕在他胳膊上的力道壓垮,面不改色地直起腰扶住人,剛要回頭打發走溪崖,只聽身後高腳圓凳一拖,溪崖已然來到他身邊。

“您真的覺得這樣對嗎?”

輕而帶著寒意,問句落進謝敏耳朵裏。

謝敏架著癱在他身上的郵差,手臂一時間麻木,濃黑的影子從身後覆上,密不透風地包圍他的感官。謝敏心中一跳,他側過臉,發現溪崖站在他身後,認真地看著他。

“什麽?”謝敏蹙起眉,他在溪崖眼底依稀見到了輕蔑。

“弱者需要靠強者施舍才能活著的畸形世界。”溪崖輕聲說:“財富地位自由乃至尊嚴,無一不是。”

謝敏凝視著他,自下而上挑起的視線從纖長的眼皮下射出,不同於居高臨下的威嚴倨傲,滿是寒刃般銳利的壓迫感,霎時令人冷汗涔涔。

溪崖抿起嘴唇,不願直視其鋒,他錯開眼睛,正巧這時,郵差出聲打斷了這詭異氣氛。

“銀,現在幾點了?”郵差醉大了,嘟噥著。

謝敏垂下眼,哄小孩一樣站起來,架著對方的胳膊:“該回家睡覺了。”說完,他看向溪崖,恢復成先前滴水不漏的模樣:“你先回去,明早七點武裝登車。”

“是。”溪崖點頭,禮貌地離開了酒館。

把醉鬼弄回醉鬼家時已經接近淩晨三點,醉鬼雖然醉了,但姿態優雅走姿體面口齒清晰,除了不知道自己家門鑰匙放在何處外一切都很完美。

從圍墻鐵絲網掰了節鐵絲撬門,將屢次想把肥皂切片放進烤箱裏的郵差搬到臥室,勤勤懇懇煮了一碗蜂蜜水回去時發現人已經四仰八叉睡得死沉,最後無奈只能自己喝了水以免浪費勞動果實,臨走給人掖被角不小心聽了句夢話,心裏登時五味陳雜。

“銀,別殺他……”

掖好的被角被說夢話的郵差掙開,他在睡夢中還擰著眉,手指抓著謝敏的衣角,哀求地囁嚅著。

謝敏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手指捏著被單,如同一尊雕塑,好半晌沒有動作。

良久,他嘆了口氣,熄了臥室燈,掩上門,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

身為情報中樞的郵差遍地為家,每處的家有著完全一致的裝潢,只是窗外景致有所不同。

謝敏向外看去,紗簾後是翡翠城有名的劇院,恢弘建築的全覆蓋亮化使人們在幾千米外就能看到那幢斥巨資建造的文娛場,紙醉金迷夜夜笙歌永不停歇,殊不知幾裏外有人饑寒交迫凍死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