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子時差二刻,癸煊台上所有貢品都已擺置齊整,僧侶們點燃了八方長明燈,火光搖曳,照得四下亮若白晝。

癸煊台高有三十丈,自底至頂數千台階,每隔十階便有兩尊青銅香爐,山風吹過,那暖而不滯,清而不浮的香氣令人神清氣爽,胸中一片祥和寧靜。這是族內最名貴的香料,每六十年一甲子祭神的時候才會用到。

源仲第一次聞見這樣的香氣,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山風一忽兒把香氣送來,一忽兒又把它們吹散,他總是嗅得不真切。一旁的僧侶辛卯慈和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低聲道:“源仲,不要亂動。”

“天神什麽時候來?”源仲望向癸煊台正中那片被仙花玉欄圈起的禁地,稚嫩的臉上浮現出向往的神情。

按照有狐一族的年齡來算,他今年虛歲才十一,第一次經歷這六十年一次的祭神典禮,看什麽都又新鮮又好奇。癸煊台平日裏都是封禁的,連長老僧侶們都不允許擅自進入,一般的小慶典不會在這裏籌辦,據說再過一會兒,天神就會降臨在台上,探視他們這些被遺留凡間的子民,癸煊台是屬於天神的禁地。

“你在心裏數數,數到一千下,就可以看見天神了。”

僧侶辛卯笑呵呵地,不忍心提前說出真相讓這孩子失望。每一個有狐一族的少年第一次經歷祭神的時候,都充滿了期待與夢想,他們一族對天神有著本能地親近與崇拜,倘若讓他們知曉,近萬年來天神從未出現過,那將是何等失落?連他們這些老一輩的僧侶,甚至更古早之前的長老們,都經歷過這種失落,甚至曾有人懷疑天神從未存在過。

族裏史料記載,數萬年前那場傳說中的神魔大戰後,諸神皆隱,在此之前,有狐一族曾是服侍天神的高貴的部族。這記載每個族人都知道,從出生開始便銘刻心頭,他們是高貴的,是屬於天神的,與眾不同。然而時間過去那麽久,這些記載越來越被當做是虛妄的傳說,他們所信仰的越來越像一個執念而非真實,就連他們這些做僧侶的,也不再相信祭神典禮時天神會出現,典禮更多只是一個圓滿執念的儀式而已。

源仲不知道僧侶辛卯心裏那些沉甸甸的想法,他充滿虔誠地閉上眼,在心裏默默數數。癸煊台上風一陣大一陣小,長老和太老這些身份高貴的人整整齊齊地跪在地上,台下黑壓壓的全是普通族人,這麽多人,除了風聲呼嘯卻沒有一點異聲響動。或許離子時更近了些,有人打開了貢品中最珍貴的十壇貢酒“天下無雙”,醇厚濃郁的酒香霎時隨風而至,源仲差點要打噴嚏。

他屏住呼吸不敢真打出來,只是在心裏認真數數:“九百九十五,九百九十六……”僧侶辛卯離開他身邊,向正中被圈起的禁地走去。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

僧侶辛卯慈和中略帶清冷的聲音傳來:“撒酒,祭天地。”

“九百九十九……”

馬上就要一千,源仲緊張地睜開眼,看著僧侶辛卯長袖一揮,十壇天下無雙打著圈兒飛起來,嘩啦啦,金色的酒液灑了一地,酒香越發濃郁。

“子時到。”僧侶辛卯鄭重跪下,開始吟誦古老的祭神禱文。

“……一千。”源仲胸膛裏那顆小心臟快蹦出來了,雙眼急切地望向正中那圈禁地,眨也不敢眨一下。

禁地忽然光芒大作,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柔和的神光,而是刺目的,不可逼視的,源仲被那光芒刺得雙眼淚水直流,可他舍不得不看,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勉強直視。

台上台下長老與族人們都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聲,數萬年了,從未發生過這樣的異動,禁地居然會發出光芒?那是天神的光輝嗎?!

光芒越來越盛,漸漸簡直如同太陽一般,僧侶辛卯渾身顫抖,叩首置地,激動的淚水順著臉龐落在地上,難道數萬年過去,天神終於想起他們遺留在凡間的子民嗎?

源仲用手捂著眼睛,從指縫裏往外看,只覺禁地的光芒漸漸又弱了下去,從太陽一般的肆虐刺目變成了清冷銀白的月光,遙遠的天外掛著一輪玉盤似的月亮,癸煊台上仿佛還有一輪小月亮,光華萬丈,清瑩玲瓏。

他在這片月光裏依稀見到一個身影,朦朦朧朧,飄浮輕盈,卻怎樣也看不清楚。源仲情不自禁把手放了下去,怔怔地望著那個人影。沒有人管束他的無禮行為,天神降臨,他們是不被允許擡頭直視的,連僧侶辛卯都戰戰兢兢地把額頭叩在地上。

人影越來越清晰,像是個穿著白衣的女子模樣,似真似幻。源仲呆呆地看著她,覺得她離自己好近,可是仿佛又離自己非常非常遠,她頭發很長,發髻古樸,他從未見過,她像是站著,又像是飄著,白色的衣衫隨風輕輕舞動,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