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三更早已過了,夜漏聲殘,衛茵娘心事重重,徘徊無眠。

對廂的燈火,也亮了大半夜了。一窗的孤光浮於暗夜,透過庭院春樹新發的繁枝和濃葉,漏出點點細碎的影,沉默而安靜,便如居在窗後的那個女子。

來此養病的日子裏,衛茵娘和她偶會相互遞送些如春糕、新茶之類的小食,除此,並無過多交集。

沒有一段難言心事的人,是不會將青春圈留在這座道觀裏的。她只知,對面女子也和她一樣,有著相似的出身,許久前便來了這裏獨居。但又與自己不同,她還有母親和兄弟,在長安的家,如今應當又興旺了起來,並且,近來隔三差五,時常有人來此尋她,勸她歸家,令這原本早晚如同古井的院落多了幾分雜擾。然而她卻平靜無波,始終不見任何改變。

衛茵娘停在了那一窗燈火之前。

王貞風深夜不眠,是在收拾架上的書卷。透過半開的窗,衛茵娘看到一些已被收好,整齊地歸在書箱裏。仿佛預備搬走。

她一怔。

王貞風隔窗,笑著解釋:“你前幾日,不是問過我,為何還不歸家嗎?我過些時候,便要回了。睡不著便胡亂先收拾些,省得到時忙亂。”

衛茵娘從這意外的消息裏醒神過來,壓了自己心中的愁緒,由衷道賀。

“沒什麽可道賀的。”她道,“只是我遇到了一個郎君,自言對我有著真心。我感念君心,願意去賭。有什麽關系呢?我聽聞,黃河也有澄清時,豈可人無否極泰來日?最壞的結果,想來,也壞不過昨日了。”

“我們女子活在世上,也要往前去的。”

“衛阿姐,你說是嗎?”

衛茵娘望著窗裏繼續整理書卷的身影,不由地定住了。

一輛來接人的碧油車,靜靜停在道觀後門的路口邊。它不知是昨夜何時來的,天亮,便見它已等在了那裏。

平旦的三千道晨鼓聲落下。黃昏的三千道暮鼓聲又響起。

開遠門外潏水橋下,立著一名男子,他正當壯年,體格昂藏,風吹動他黑色襆頭後系的巾帶,蹀躞帶上,斜插一柄護身的短刀。

這是即將離開長安的遠行人的裝扮。

袁值從早起,等到了此刻。

城中隨晚風隱隱送來的暮鼓之聲,道道催急。伊人始終不見身影。希望的火苗隨鼓聲流逝,終不可抑制地坍縮,直至最後,徹底地熄冷了下去。

鼓聲將歇,暮色四合。

約定的最後一刻,無法阻擋地來臨了。

他終還是等不到她。

一個原本從來到人世開始,子子孫孫便永入奴籍的人,何來的膽氣,希冀能夠得到她的憐憫和垂青。縱然墮入塵泥,她依舊是衛府的女兒,絕世的佳人。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不幸,都不過是命運摧殘,顛倒了她的世界而已。

跟了他走,於她而言,大約才是真正自甘墮落的開始。

如此的結果,本也在他預料之中。

最後一道暮鼓聲盡,天昏黑了。隨從也已照他吩咐,於此時刻,人馬齊集在橋的對岸。

他該上路。人皆有命數。不該得的,便不能想。

他的前半生,活給了這座名為長安的城,然而,繁華和他無關。他是繁華之下不能為人所知的扭曲和陰暗。而她,便是他在那個世界裏的唯一的綺麗之夢。

結束了。今日起,他又將開始新的效命。那便是他余生存在的全部意義了。

他自侍從手裏默默接過馬韁,牽馬,當轉身走上橋時,停了一下,緩緩地轉過了頭,最後,再望一眼這個他依然還是留有一縷懷念的世界。

一輛碧油車,從長安的方向,沿著驛道,正往橋頭行來。很快,馭人將車趕到了水邊。

車停了,廂門開啟,從門後彎腰下來了一名戴著帷帽的杏衣女郎。女郎挽著一只行囊,走過生滿青青水草的埠頭,停在了橋頭之下。

晚風為親芳澤,妄肆地掀開了女郎帷帽周圍垂下的面紗,將那一張他夢中的容顏顯露了出來。

衛茵娘擡目,看著對面,那牽馬停在橋上、回首定望著自己的漢子。

“是我來遲,誤君行程?”

她的面容因了緊張而微泛蒼白之色,然而顴頰上,卻又浮出一層不同尋常的淡淡的紅暈。

她這一生,從家破之後,從來便是隨波逐流,從未想過,竟也如此瘋狂。在王家貞風娘子的目送之下,她真的登上了那輛等待她的車,來到了這裏。

袁值驀然轉身,疾步下橋,向她迎去。

“不遲。我已等你許久。只要你來,永遠也不會遲。”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極力抑制著自己的狂喜之情,唯恐驚嚇了她。答完,他伸出手,掌心向她,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垂了眸,又擡眸,將她一只柔荑,慢慢放在他的掌上。

“那麽,我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