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一時,裴蕭元屏了呼吸。

出閣門後,蘭泰稍稍落後她半身,自然地伴行於側。

二人慢慢走在風雨廊下,一面朝外去,一邊繼續方才談話,聲縷縷傳入裴蕭元耳。起初,話題也與即將到來的那一場獻俘禮有關。

隨了戰事結束,獻俘禮近來成為了朝堂內外議論最多的一件事,不止宮內,市井街坊的人在振奮驕傲之余,也將這場即將到來的獻俘禮看作是一年前停宕的萬壽禮的延續。傳言裏那一副已重現在崇天殿的天人京洛圖在一年之後,又重新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這一副最早出自葉鐘離之手的壁畫,從它現世的那一日起,便注定成為了聖朝繁華和昌隆的象征。一場變亂,玉碎珠裂,萬千風流,毀於戰火。它終於得以重現原貌,欲再向世人揭其面紗,又遭逢宮變和邊戰。終於,等到了今日,雲開霧散,它又一次等到了展露真顏的機會。如絕世美人,命運多舛,怎不叫人為之感嘆。

唯一的遺憾,佳人只合藏於帝王宮,有幸能一睹芳顏者,終不過是王公貴戚、百僚官臣,而這世上更多的萬千普通之人,只能隔著高聳宮墻,遙望那一幅與他們無緣的傳奇的名畫。

獻俘禮日,聖人將在崇天殿賜宴百官和藩王外使,嘉獎有功之臣。天下名士也將有機會入宮,得以參與盛事,共同見證榮耀。

蘭泰說,坊間有一目不識丁而家產雄厚者,癡愛葉畫,雖然如今這畫已非葉鐘離所作,但依舊擋不住他渴盼之念,為能親眼目睹,竟不惜廣撒銀錢,賄賂了大量的長安文人,為他吹噓播名。短短不過一個月,竟真叫他如願混入名士之列,大名被寫在了受邀的名單之上。是在最後一關,被禮部的一個官員發現,將其除名,並投入長安縣牢,以儆效尤。

“如今人人都在笑話那人,白丁一個,冒充風雅,竟妄想至此地步。”

“公主你說,此事是否荒唐,可笑至極?”蘭泰將這笑話講給公主聽,笑道。

她聽了,也是莞爾一笑,又道:“舉動確實粗鄙,但初心也不算大罪。叫長安縣令訓誡一番,放了便是,無須過多刑罰。”

蘭泰忙應是,又由衷道:“公主宅心仁善,是那人莫大福分。”

她再次一笑。

“葉公當年曾說,畫分兩種,一是自娛,以托志趣,非知交不能展示。其余者,皆為看畫之人而作。他的畫也是一樣。天下人願意看,能夠看到,方是他畫作的價值所在,更是他作畫的初心。畫品分上下,而觀者,不分高低貴賤。如山在前,有人嘆其雄峻,而有人得窺仰止之道。焉能論斷,山更喜後者?或前者之樂,一定不如後者?若是畫成便被獨藏,縱然金屋玉匣,也是大煞風景,為他所不喜。”

她回憶著阿公從前有一回在路上和她的閑談,唇角不覺微微上翹,一雙晶瑩美目,轉向慢慢停步在了廊中,正凝神細聽的蘭泰。

“當年葉公耗費極大心血作出的得意畫作,卻是為了鋪陳宮室所用,恐怕有悖他心願。長安之繁華,聖朝之榮偉,皆系於民。而天下萬民,卻無緣得見此畫。即便後來它不曾毀於戰火,應也是他莫大之遺憾。”

“如今這畫,何嘗不是這個道理。我倒是有個想法,待將來,機宜合適,奏請聖人許可,容百姓入內參觀。但可惜,哪怕此事最後能夠成真,能得見者,恐怕終歸也是萬人當中的一二,寥寥而已。”

她自己說著,也是笑了,搖了搖頭。

蘭泰靜靜凝望著她,慢慢道:“公主肯體察民心,願與民同樂,只要有這心,便已是天下人之幸。臣代他們,向公主致謝。”

他言畢,恭然行禮。

她叫他起身,又笑道:“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今日事畢,你早些出宮休息吧。我不送了。”

她說完,繼續邁步前行,行至風雨廊的盡頭。那裏楊在恩領了人正在等待,以伴她回往寢宮。

蘭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仿佛想起什麽,又追上幾步,喚道:“公主留步!”

她停步,轉過面。

原來蘭泰是為明日鎮國鐘樓開光一事而開的口。

鎮國鐘樓矗立在有著長安第一西門之稱的開遠門旁,為本朝開國定都建宮時,應一據說能夠通曉天機蔔數的相術天師的建議而造,高九層,周長百丈,高過城墻,底層名為天穹寶殿,從命名也能知曉,是照宮殿制式而建。在第九層的頂上,懸有一口千鈞巨鐘,聲響,可動全城,當時,極盡宏偉壯觀之能,人在其下,更是渺若蟻埃。

從開遠門入長安的所有人,尚未抵達,人在城外,舉目第一眼能望見的城內建築,便是此樓。

而其名為鎮國,則是呼應宮內的永安殿,取鎮國永安、護國佑民之意。開國至今,雖經歷數次地震,皆不曾毀損。每當夜晚降臨,樓內亮燈,輝煌燦爛,光抵四門,更因連通永安渠,積水為池,栽種楊柳,又毗鄰西市,附近築起諸多寺廟道觀,無不雕梁畫棟、壁畫鋪陳,每逢春夏,美不勝收,漸漸地,鎮國樓便成為了長安民眾踏春秋遊的一個勝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