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遠處響起隱隱街鼓之聲,絮雨望著那道悄然出帳開始穿衣的身影。

崔道嗣昨日在領了安北使之職後,不敢有片刻耽擱,擇定隨從,自鴻臚寺點選譯人、從官,加上護衛,組成了一支人數數百的出使隊伍,今晨立刻動身出發北上。

裴蕭元一早要去送行,她也將同去。

他正往身上套著一襲衩衣。在輕微的窸窸窣窣的展衣聲裏,舒袖隨他動作,拂出一縷微風,惹得近畔一簇燭火閃晃,輕紗帳門亦隨之微微曳動了幾下。

絮雨的目光停了一停。

他終究是沒有留意這一面新掛的床帳有何特殊之處。應是早已忘記。

那是多久之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瑣碎之事了?

其實莫說是他,便是她自己,在昨夜看到之前,也早就忘了。

始終牢牢記住的,大約只有青頭一人而已。

絮雨忽覺幾分好笑,為自己那一點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很快,她徹底拋開此事,跟著掀被下榻。然而,也不知怎的,雙足才落地,站起身,胸口忽然發悶。

接著,一陣反胃之感襲來,人登時不適。

他應是聽到了身後她下床所發的輕微響動,轉臉望她一眼,見狀,立刻走了回來,伸手一把扶住她臂。

“你怎麽了?人不舒服?”

絮雨借他扶持,慢慢坐回在了床沿上。

很快,不適之感消失了。

她擡起臉,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光,搖頭:“沒事。方才只是忽然有點氣悶,已經好了。”

他端詳著她近來總顯血色不足的一張臉,顯然還是不大放心。

“你躺回去吧。今早不用去了,我去便可。我叫賀阿姆去傳個郎中來,替你瞧瞧。”

他轉身便要去叫人,被絮雨從後一把捉住衣袖。

“我真的無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隨手撿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發簪,她擡臂,一邊用簪重綰一頭散亂的長發,一邊解釋。

“想是近來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氣悶而已。”

他仿佛還在遲疑。

她站起來,沖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沒事了。身體如何,我最清楚不過,我會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動身去往宮中辭拜我阿耶了。咱們也別耽擱,免得趕不上送行。”

燭火光照之中,她那一張比之從前清減了不少的面容,似一彎淡霧輕籠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她,本當柔弱而婉轉,惹人無限愛憐。

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卻是笑靨綻放,是神采奕奕,叫人放心的模樣。

他不由又記起了昨夜他遭遇夢魘她撲來時抱住他的一幕。從未見她露出過那樣驚恐的模樣,她一定是被他嚇壞了。

然而,他能給她的全部回應,卻是那樣的有限。

在知曉了那件事的最終面目之後,有一道無形的墻,已是悄然豎在了他和她的中間。此前和她一起時的種種歡愉,在他這裏,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葉朝露,日晞而去。

北淵城外曾經覆過的血太厚。風沙可以埋沒一切,平復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劍痕。他卻終究是做不到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昨夜的夢裏,那一支他射入了承平後背的箭,將他又一次帶到了北淵之地。屍山如傾,血海覆頂。

她必定以為他認不出昨夜新張的那一幅雲帳,記不得長安日子裏,他和她共有的最初的那段欲說還休、半喜半嗔的隱秘心事。

他什麽都記得。只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惟只能作不見,仿佛無知無覺。

然而此時,就在這一刻,對著如此一個笑盈盈的她,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利鞭無聲無息地抽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為何最後還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沒去,不聽,至少對著她,在伸出手的時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這般,戴了一只看不見的枷鎖。

在他無言的注視下,她套好衣裳,走出去,開了門,喚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陽,射在了開遠門外一片縱橫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掛在柳枯灰枝上的條條冰淩,爍著點點晶亮的光。

寧王領著一幹朝臣,將崔道嗣送到了開遠門外的十裏別亭之地,裴蕭元便候在十裏外的這片柳榆林旁。

戴著襆頭、穿翻領披衣,作長途行路裝扮的崔道嗣領著一眾隨從由遠及近地行來,出現在了附近空曠的官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眾人辭別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他眉頭微鎖,應懷心事,在路邊看到裴蕭元,也無多少驚訝之色,顯然這是他意料中事。但緊接著,當發現另一道披著毛邊鬥篷的身影從裴蕭元身後的一架碧油車裏顯身,登時面露詫異之色,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隨後,他反應過來,滾下馬背,領著身後一眾之人跪在了路邊,喊著拜見公主。附近林中雜鳥驚起,紛紛斜飛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