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伴著遠處傳來的幾道野狗的吠聲,在距他一箭之地外的一片亂石畔,忽然顯出一點火折子的光。火折在爍滅數下之後,如暗夜的一點磷火,隨風熄滅。

裴蕭元向火而去,很快,對面的夜色下也走出來一人。那人身材健碩,步伐卻極敏捷,迎到裴蕭元的面前,行拜見之禮,被裴蕭元阻住:“何叔不必多禮。”

此人正是此前回往甘涼的何晉。他將裴蕭元引到石堆後,借著月光打量他一番,欣喜地道:“幾個月不見,郎君越發精神了!”

“何叔你辛苦了。伯父近來怎樣?”

何晉隨裴冀轉遷東都,這一趟是瞞著裴冀悄然潛來長安的,應:“裴公身體安好,郎君放心。郎君在這邊也好吧?”

裴蕭元說好,略略寒暄過後,也不迂轉了,徑直問:“你可有收獲?”

何晉神色立刻轉肅,環顧四周,隨即壓低聲道:“上次和郎君分開,回去後,我便繼續郎君先前的事,發動人尋遍可能的地方,然而一直沒有那人下落,直到月前,終於叫我探聽到一個消息,他可能根本沒有回往西蕃,而是喬裝身份,繼續隱在長安保命。”

裴蕭元沉吟。

當年陳思達受他父親裴固囑托,領軍歸京持護景升太子,半途卻以遭遇大水為由停步不前,背叛主將投向定王,是顯而易見的事。

不但如此,這麽多年以來,裴蕭元也一直在懷疑,背叛他父親的,不止陳思達一人。

當日裴固接到景升太子之命離開北淵,行事是非常隱秘的。就連撤軍也安排在夜間,分批悄然拔走,目的,就是為了不驚動西蕃人。若說過後被對方探子察覺,自是在所難免,然而怎會如此巧,就在他離開沒兩天,敵軍竟大舉來攻,迫他不得不將事交給陳思達,自己回來守城,從而釀成後來的一系列變故。

裴蕭元不得不懷疑,是有人泄密,目的,就是為了阻止他的父親歸京。

三年前,在西陲之戰過後,他獲悉,當年曾主導攻打北淵的一名西蕃貴族戰敗投降,入聖朝為官。此人應當知曉當年的一些內情。然而,沒等到裴蕭元尋到機會接近對方,那人便遷居長安,不久,因爭風吃醋,為將教坊裏的一名貌美菩薩蠻收為小妾而與人結怨,被當街刺死。他有一個親信,漢名叫做查達,大約是出於恐懼,連夜逃遁,之後不知所蹤。

這三年來,裴蕭元暗中一直在尋找查達。去年秋他離開甘涼,名義上是去承平那裏遊獵散心,實際也是為了尋人,無果而返後,恰好遇裴冀為他定親,接著受召入京,計劃中斷,但何晉沒有停止,繼續代他與派入西蕃的探子保持聯系。

就在幾天前,裴蕭元收到何晉的消息,知他也到了長安,便約在今夜這裏見面。

“那人應當沒有逃回西蕃,回去了,恐怕也是不容於族人的。他樣貌又與咱們不同,出長安潛往別地,容易受人注目,不好落腳。倒是繼續留在長安,京中什麽樣的人都有,他喬裝一番,反而容易藏身。”

裴蕭元頷首:“倘若沒有逃回西蕃,這個推測很有道理。我知道了,後面的事交給我,我會去找人。你未得授命,這裏不能久留,快些回吧。”

“還有,不要叫伯父知道你與我見過面。”他又叮囑一聲。

“郎君放心,我怎敢讓裴公知道我來長安!後面若有事,郎君照老規矩給我發消息便可。”

他說完,再看一眼四周,手指壓嘴,發出一道野狐似的短促鳴聲,不遠外的野地裏,應聲露出六七道暗影,皆是隨何晉一起來的人。

“他們都是從前可信靠的舊人,如今都還在京中各衛任職。當年大將軍出事之時,郎君還小,不知道他們,但他們知道郎君。感念崔娘子與郎君當年的高義,年初郎君入京,他們就想拜見,又怕各自職位低微,郎君用不上不說,萬一給郎君帶去不便。這回知道我來,全跟了過來,往後願聽郎君差遣,誓死效命。”

他口中的“舊人”,指的自然是神虎軍的人。

當年神虎軍的番號裁撤之後,原本的將官,如陳思達之輩,升官進爵,富貴逼人,如何晉這樣的,多遭貶謫,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即便還活著,也只是在邊陲做著手無兵權的雜將。

但剩下,還有一種,或當年在軍中並未參與機要,或出身大族,得家族奔走庇佑,逃過清洗,後來陸續得以留在長安各衛任職。不過,因為身上帶著“神虎軍”的烙記,他們自然也是不能居高位的,如今多是些中下層的軍官。這六七人便是如此。

何晉說話間,那些人已來到近前,圍著裴蕭元紛紛下跪,口稱少主人,行軍中之禮。

這六七人,裴蕭元此前大多是見過面的,有領軍衛下的,也有監門衛的,其中一人,更為金吾衛軍官,竟是延平門的武候隊正陳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