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絮雨淩晨行遠路至昭德陵見到昔日伴當的面,大悲大慟,幸有裴蕭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覺撫慰。此刻回來,她也感到疲倦了,然而躺下,卻還是無法入眠,閉目,腦海裏便時而浮現童年無憂無慮的畫面,時而是夢中阿娘的幻影,時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憐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極的一張老臉。

種種念頭,輪番在她心中交織隱現,肝腸也如絞結在一起,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坊中敲更人經過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聲,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蕭元住她隔壁,若是回來,應有響動。

今夜已經這麽晚,他仍是事務纏身?

想到他昨夜一夜無眠,白天還費心思陪伴自己,應當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著了,側耳聽了片刻外面的動靜,忽然又想起今晚回來,一直也不見青頭露過面,實在反常。

難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被關在了坊門之外?

睡不著。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頭,這時聽到外面送來了院門被人輕輕叩動的聲響。

是裴蕭元回了,尋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盞火燭,穿過院落,打開門,等看清來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蕭元。竟是紫雲宮裏的內侍楊在恩。只見他躬身向她行禮,用極是恭敬的語氣說道:“半夜打擾小郎君清眠,實是罪該萬死,只是奴奉命而來,想請小郎君去一個地方。”

他是宮監,既然稱“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宮嗎?何事?”她問。

“小郎君隨奴婢來便知。馬車已在外等候了。”楊在恩應是感到了些許來自於她的不願,語氣恭敬之余,更是透出幾分惶恐。

絮雨只得收拾好出來,上了一輛停在裴宅大門外的馬車。

啟動後,很快來到坊門前,那門已經開著在等候。隨後,馬車出坊上街,在兩隊騎衛的持護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蕩蕩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為要被帶去皇宮,然而走了一段路,來到城北,她發現車頭轉向,往西駛去。

她推開廂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樣。車輪轔轔,帶著她穿過那面種著老石榴樹的坊門,繼續走片刻,緩緩地停在了簪星觀的大門之前。

楊在恩從馬背上飛快地下來,站在車門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車,躬著身,引往大門方向,輕聲地道:“請小郎君入內。”

簪星觀的門被兩名宮衛左右推開。絮雨默默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後又無聲無息地閉合。

今夜,女冠觀內應已清空。

她從前門進去,耳畔除她和緊隨在旁的宮監所發的輕微的靴步落地之聲,一路闃寂,不見半條人影。她走過前殿,轉入後堂,穿一道長廊,最後,到了那一扇墻門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這面墻外。然而今夜,開在墻上的這面門洞大開,她看到門後甬道的兩側燃掛起兩排燈籠,一路迤邐,夜風吹來,燈籠輕輕搖晃,遠遠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紅雲。

絮雨不由地駐足,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思緒一下被扯回到從前。記得從前,每逢過節,元日、元宵、中秋,還有她的生日,王府裏便會如此張掛燈籠,喜氣洋洋。那些節日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朝廷休假,阿耶無事,和她還有阿娘一起過節,元日裏飲屠蘇酒,元宵節宵禁開放,滿城觀燈,中秋夜便拜月,許下心願。更不用說她的生日,到那一天,闔府上下人人都能穿上新衣,熱鬧得如同除夕。

便是她在此間過的最後一個生日裏,阿耶為她求來了簪星的封號,在他的口裏,她額前那一片醜陋的疤痕,也變作了世上獨一無二的落星。

宦官在她身後靜靜伴隨,非但沒有出聲催促,反而連呼吸也放得極輕,仿佛唯恐驚擾她的思緒。

定立許久,絮雨邁步跨過門檻,漫行在這條她幼時曾往來奔走灑落過無數笑聲的花磚甬道上,走過那一座水池被填平的小橋,忽然夜風裏飄來幾縷清越的占風鐸的金振之聲,如受到殷殷的呼喚,她不由循聲而去,踏入了此間的寢堂。

穿過那一座記憶中的庭院,慢慢地,她走了進去。

迎她的是兩道靜靜垂地的雪紫色夾簾,簾帳已用垂掛瓔珞流蘇的金鉤往左右卷起,她自帳下穿過,經過寢堂,慢慢推開一道碧紗門,轉入相連的一間小寢閣。

迎面是架燃著溫暖明亮燭火的燈樹,燈旁,一座描繪花鳥和小兒嬉戲圖的如意屏,一張鋪著繡席的比尋常尺寸要小許多的榻,靠南窗,地上有只木馬,馬頭上掛著一串小金鈴,床頭還有一只玲瓏爐,爐中靜靜地散著清甜的助眠香。

這便是她小時候的住處。

因不肯和阿耶阿娘分開,便傍著他們的寢屋,在旁設下了這間相互連通的小閣。她記得常常睡前她還躺在阿耶和阿娘中間,等第二天早上醒來,不知怎的,人就跑到自己這張小床上了。若她不依去問阿娘,阿娘就會推給阿耶。每到那時,阿耶便笑眯眯地說,是她自己半夜回屋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