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昨天傍晚下了一場雨,夜間帶來幾分料峭寒意,但隨東方大白,日出之後,春風復暖,道上也熱鬧了起來。入目之所見,不再如此前山野荒丘的蕭瑟之景,官道兩旁楊柳青青,花重滿枝,各色酒旗隨風招展處處可見。再遠些,隱隱還能看到些綴在山林間的脊角飛檐,那些都是達官貴人置於城外的墅苑和園林,更是不時有蓋朱覆紫的車隊往返不絕,想來都是往來觀花的賞春人,他們隨行的家奴們騎在馬上,無不衣衫光鮮,威風凜凜。風撩動馬車四周的錦簾,伴著駿馬脖頸上系的玉鸞所發出的悅耳叮當之聲,車內貴婦人們恣歡縱情的談笑聲飛揚,夾著道上車輪碾過帶起的黃塵,浪一般撲向道旁的行人,轉眼間,又將行人遠遠拋在了身後。

今天絮雨運氣不錯,午後走得乏倦時,搭上了一輛往西市運送泉水的騾車。水取自城西百裏之外的西山。那一帶原高谷深,水甘甜清冽,非城中的井渠之水能夠相比,因宮廷和達官貴人府邸常年有需,催生了這個行當,西山附近就有不少人家以此為生。為保證泉水新鮮,他們往往半夜便要入山取水,趕在次日及時送到西市,賣給那裏專門收水的商人。

這輛水車的主人是個居於西山的老翁,須發花白,手背黝黑,衣衫上綴滿補丁,腳穿草鞋,是鄉野裏隨處可見的長年勞作之人的模樣,看搭車的人肩負行囊,衣落風塵,靴上沾著點點泥漿,知道是遠道跋涉到來的,人又斯斯文文,猜測是入京赴考的讀書人,聽她說願給他車錢,擺了擺手:“小郎君不嫌我這騾車辱沒身份,便是老漢的福了。”

絮雨道謝,尋個空處坐了上去。

這車載了十來口酒桶似的用青竹條封好的圓木桶,分量不輕,所以速度也快不起來,但無論如何,總比她走路省時。原本她還顧慮今天天黑前或還是到不了,這樣就不必擔心了。

她靠在桶壁上假寐,前行了十來裏路,耳邊有嘈雜聲漸漸傳來,睜眼看見前方路邊有一所官驛,挨著官驛,聚著許多大小不一的供尋常旅人落腳的客棧和酒館,旅人進出,車馬往來,儼然是個熱鬧小市集的樣子。官驛外的拴馬樁上,正系著一溜十來匹高頭大馬,當中最為顯眼的那一匹,座鞍霖漆,上面繪滿了寶相花紋,馬的絡頭飾金,就連馬鞍下方用作泥障的鞍韉也是用昂貴的蜀錦包裹起來的。透過敞開的大門,能看到驛卒來回奔走匆忙伺候的身影,應當是有高官或是顯貴正好路過這裏,停在裏面休息。

驛外拴著的這支馬隊占了幾乎一半的路,老翁怕碰擦到,駕著騾子,小心地繞了過去。

“方才那處便是臨臯驛。小郎君還不知道吧,咱們長安,一東一西,兩處官驛最是有名。東邊通化門外長樂驛,西邊便是此處臨臯驛。無論是去北向的朔方、甘涼或是南下劍南蜀道,必是要經過這裏的。那些做官的,讀書的,迎賓送客,宴飲酒席,也都在此處,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咱們過這臨臯驛,再往前一二十裏地,長安便到!”

老翁熱心地為絮雨講解掌故,不覺又走了一二裏路,忽然發現前方道路似乎受阻,車馬排起縱列,起初還能緩慢地繼續前行,很快,完全停了下來。

從臨臯驛的名字便能知道,附近水系豐富,路基松軟,昨夜又因那場雨水,前方的一個路口竟坍塌了下去,原本雙車同時通過也綽綽有余的道路驟然收窄,只剩下單車可行。這裏又是岔道,幾個方向來的車馬全匯聚在了一起。當中除了普通的趕路人,大多都如老翁這種,是要往城內送貨的,眼看日頭西斜,誰不是急著上路,偏偏還有仗著人多,想要搶道,旁人又豈肯退讓,相爭不下,又有上來勸解的,不滿抱怨的,亂哄哄擠做一堆,就這樣,最後誰也過不去,徹底堵死了路。

老翁被迫停車,在後面等了一會兒,見前頭非但沒有疏通的跡象,看著好似就要打起來了,擡眼看看天色,忍不住也開始焦急。

平常這個時候,他早已到了西市,今天因為耽擱了,現在才走到這裏。再延阻下去,即便能夠趕在傍晚收市前到達,水鋪必也會趁機壓價,這一車辛苦取自深山的清泉便只能以賤價出賣。

這便罷了,若再遲些,來不及在城門關閉金吾衛宵禁前出城,恐怕還要在城內找地方過夜,今天就回不去了。

老翁自己著急,又怕搭車的那少年郎也在擔心行程耽誤,回頭正想安慰幾句,發現身後道上又來了一隊人馬。

這一撥和他們這些道上走的普通人完全不同,十數騎士首尾連貫,一字擺開,□□皆為健馬,疾馳若風,看起來好像是剛才那一撥在官驛裏歇腳的人。

眾人也被來自身後的動靜驚動,紛紛扭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