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五月中,新帝受禪登基,改年號為太始。

因感念故去的王丞相為大齊交付半生,薛玉霄駁回了眾人更改國號之請,依舊延用“齊”字。她同樣駁回的還有後宮選秀納侍之請,為此,親自去太平園見母親。

園中一切如故,只因薛司空如今執掌鳳閣,雖無司徒之名,卻有司徒之實。因此往來客卿皆為官場重臣,官員被提拔入朝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拜會司空大人。

權勢之盛,已達至極。然而薛澤姝自王秀故去之後,總覺得郁郁不樂,仿佛這片棋盤之上少了一個能相殺的對手、也少了一個能不言自明的友人,終究只余寥寥孤寂之意。

薛玉霄沒有穿帝服,也沒有帶儀仗,僅僅近衛隨身。她身上銀灰色的長裙隨步伐拂過台階,太平園侍從見了她,行禮後口稱“少主”,而後又慌忙改叫“陛下。”

薛玉霄輕輕一笑,吩咐說:“依舊叫少主無妨。”說罷便入園而去。

風清氣朗,園中葳蕤的草木簌簌而響,檐下風簾碰撞,玉聲清脆。侍奴起身打起珠簾,低聲道:“主母在午睡。少主,我這就去……”

“不必。”薛玉霄說,“我等一會兒。”

司空大人在內室午睡,她在案邊坐下,伸手翻看書案上攤開的公文。窗外的光線投射在書卷之上,爐香隱隱,光線偏移,從空中升起淡淡的一層香霧,光透霧色,朦朧地映照在她翻閱的手上。

書頁窸窣。

這爐香燃盡之時,薛澤姝從往事大夢中醒來。在透出形影的屏風之內,她望見女兒鬢邊搖動的九鳳流蘇,迷離的日光落在釵飾之上。薛玉霄就那麽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翻看政務,這麽多年來的養育寄望,在霄兒一步步登上禦宇時逐漸落地……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致仕的想法。

此意早有,只因放心不下愛女,所以遲遲不言。

薛澤姝午睡起身,坐到女兒對面,將她手中的奏折抽出來,道:“別看這個,朝政初定,你任用寒門,士族高門沒有不寫文章表達不滿的,積壓在我這兒也就算了,你不說燒了,還拿起來看看。”

薛玉霄道:“娘親把這些留在手裏,恐怕也時時翻看。這氣怎麽能讓娘親代我受呢。”

薛澤姝無奈瞥了她一眼,當著薛玉霄的面放在燈台上燒了,火光攀上紙頁,將那些憤憤不平之辭舔舐殆盡。司空道:“陛下日理萬機,這是有什麽要緊事才回來與我商議?”

薛玉霄忙得連陪她吃飯的工夫都沒有了,開口就是朝政公事,司空大人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居然還因為這個向女兒控訴。

薛玉霄拉過她的手,以防未燒透的火焰竄到母親的手上。她低下頭貼了貼司空大人的手掌心,閉眸沉默片刻,仿佛從長輩的手中得到一股令人堅定的支持和力量。過了片刻,薛玉霄開口說:“我想要立裴郎為鳳君,唯恐百官不允,請母親寫一道奏章,我好以母親之命相從。”

薛澤姝並不意外,她看著薛玉霄的臉龐,忽然道:“霄兒,娘有時真的不明白你。”

她摸了摸薛玉霄的頭,站起身走到窗前。薛玉霄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而移動。

“裴郎雖好,然而天下千萬男子,就算沒有如他絕色者,亦有在詩書、在禮儀、在織繡上勝過他的人。喜新厭舊乃是人之本性,何況如今你已經享有天下,霄兒的克制專情是為娘不能理解的,這世上豈有天生之聖人乎?還是你在年輕時將肆意縱欲發泄盡了,才修得一身清凈?”

王孫娘子,公侯小姐,如這般一心一意的人,她平生只見過兩個。

薛玉霄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想,望著母親的背影輕聲道:“那娘是怎麽看王丞相的呢?”

兩代筆墨風流之冠,俱是情深之典範,弱水三千,取一瓢飲。

“王秀……”

“丞相思念發夫十幾年,為此不惜絕嗣,身後沒有留下一個女兒。”薛玉霄道,“我待裴郎之心,如丞相待其亡夫之心。”

她頓了頓,繼續道,“母親,我並非聖人。在與裴飲雪確定心意之前,我也曾攜王郎打馬遊街、柳河觀燈,也曾與崔七共食蒓菜鱸魚,覺得他形貌可愛……我也憐惜過四殿下贈我金鎖,願舍百歲之壽祈我平安,凡此種種,人非草木,豈能無感?只是我想到或許裴飲雪會難過、會傷心,便顧不上其他的了。”

“……何以至此啊。”

“娘親,我時常想念還未揚名的那段時日。”薛玉霄聲音漸低,“他穿著一身霜衣,滿懷清寒,梅香沁透,在案邊教我讀書寫字,如同我的半個老師。我那時……就覺得他很好。”

“凡俗女子待人,往往色衰愛弛,年月長久之後便覺得此人不能相配自己,故多有負心薄幸女。你怎麽……”

“若使這麽好的一個人為我受磋磨、受委屈,女兒於心有愧。”薛玉霄也站起身,她緩步走過來,任由窗前的風吹動鳳釵。“我不能為了憐惜之情而傷了至愛之人。我想,丞相多年不曾娶夫納侍,也是為了午夜夢回之時見到愛夫,問心而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