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援軍到了不過數日,就大破城中僵局,連下兩寨。不停作亂的水匪山賊望風而降,沒有高個兒的支撐膽氣,大多數小寨子根本不敢與朝廷作對。

大局已定。

於是在秋冬之交,軍隊北上回京兆,日夜行軍。

“……我說你這幾天怎麽了。”李清愁的馬匹與薛玉霄並行,四周是薛氏親衛點起的火把,光影憧憧,“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打贏了還不高興?”

橙黃色躍動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臉上。

薛玉霄束發簡冠,一頂便於梳洗的銀色蓮花發冠收攏長發,肉眼可見地有些心不在焉:“嗯……沒什麽。”

“沒什麽?”李清愁不信,“你不是沒受傷嗎?我都把那弓箭手的腦袋砍下來送你了,還不解氣?”

薛玉霄無語凝噎,說:“……能不能別總是砍腦袋當禮物?關海潮立下軍令狀,她割下首級獻我就算了,你還湊什麽熱鬧?”

李清愁道:“若非那時你呆在原地不動,我以為她嚇到了你,也不至於親送頭顱以作安慰。”

薛玉霄嘆道:“安慰得好,以後別安慰了。”

攻打憾天寨那日,薛玉霄見銅鏡破碎,一時神思不屬,愣了片刻。李清愁恰好見到全程,以為是寨門上的那個弓箭手突襲之過,於是抽劍入陣,親手將弓手斬落旗下,帶回了敵人首級。

薛玉霄才回過神,就被封建時代戰場上割下敵首頭顱、以作功勛的畫面再度沖擊到了。

“你回去當為首功。”李清愁道,“不是被嚇到了,那是想什麽呢?”

薛玉霄先是沉默,在馬蹄錯落的響聲之中,惆悵地道:“我將裴郎交給我的半面銅鏡打碎了。”

李清愁愣了愣:“我當是什麽大事?”

“東西雖然並不昂貴,但其中相送的情誼不同。裴郎為我主持薛園,可連半面銅鏡我都沒能如約而還。”薛玉霄道。

那銅鏡碎成了五片,雖然還能拼湊得起來,但就算入京後立刻找人修補,也絕對無法變回原樣了。

“你囫圇個兒的回去就行了。”李清愁笑道,“誰還管什麽鏡子?曾經江湖上藍顏知己給我的絲帕、絡子、繡囊,我也丟過幾個,可只要人在情在,東西丟了也無妨。”

薛玉霄摩挲著韁繩,連日作戰,她平日裏不沾陽春水的指腹都變得粗糲了一些。她自己能撫摸到拉弓禦馬的指腹薄繭,薛玉霄有時會忽然想到——這樣粗糙的觸感,要是撫摸他的長發,會很容易纏在手指上,而不能錯落地掃過指尖。

但她為什麽會想到這一點呢?就這麽在意裴飲雪的寒症、在意他早生華發嗎?

此刻行至京郊,抵達陪都邊緣的紅葉山寺。

楓紅比啟程時更為凋落。

楓葉滿地,遠遠傳來一陣笛聲。因為笛聲太遠,這聲音幾乎被行軍的馬蹄聲掩蓋了。隨著眾人的接近,笛聲逐漸清晰悠長,清音寒肅,蕩入耳畔。

眾人不由屏息凝神,側耳靜聽。連入京的馬匹都仿佛通識人性,安靜了許多。

寒夜中唯余一道清冷徹骨的笛音,以及周遭嗶剝輕響的火把燃燒聲。

“是漢樂府的橫吹曲,梅花落。”李清愁回憶起曲調,“纏綿高絕,不盡相思,真是名家。”

“一走一回都有妙曲相送,這樁逸聞也能記載一番,在京中流傳了。”有人笑著調侃道。

“嬋……”李清愁想跟薛玉霄討論,一扭頭,忽然見到剛才還犯困的薛都尉怔然望向笛音來處,她眼瞳烏黑,平日裏透著一股懶洋洋的笑意,此刻映著火把,忽而明亮得不可思議,“你……”

薛玉霄沒聽到她說什麽,忽然雙腿向內一夾,踏雪烏騅猛地跑起來,像是一道離弦弓箭般狂奔出去,脫離了行軍隊伍。

“薛都尉!”

“少主!”

眾人攔她不住,只有韋青燕快馬跟上,沒有被甩開。

烏騅在官道上馳騁,清寒夜風掃過身畔,將薛玉霄身上的玄面披風吹得獵獵作響,翻出內裏猩紅如血的底色。她的長發也在風中飄蕩,輕甲碰撞,脆響如鈴。

笛聲伴隨著夜風吹入耳畔。

薛玉霄的精神更加集中,她能聽出《梅花落》裏精絕高妙的部分,也能聽出其中難以平靜的不安心緒,她甚至能聽出裏面彈錯的音節,那次孤身前往丹青館見謝不疑,歸來之時,他也像這般曲調有誤……

終於,她見到了官道中孤零零的一處歇腳山亭。

小亭極樸素,飛檐上落滿了飄零紅葉。在亭中有侍從提著燈,映著中間一道清絕孤寒的身影,衣袖寬闊飄拂,好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離散而去。

因為在夜中,沒有火把,兩人甚至無法看清對方的面容。

但在這一人一馬的身影出現時,亭中的笛音卻忽然停止。他握著青笛立在原地,沉默無聲地、靜靜地凝望著她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