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謝不疑聞言並不羞愧,他低嘆一聲,自言自語道:“是我。是我為難你。”

隔著禪房內的一個蒲團,薛玉霄看到他閉上眼,合掌拜佛。

這個人如此放蕩不羈、如此不顧禮法,卻在這時似乎誠心誠意地敬拜起了佛陀,畫像前的香燃燒過半,旃檀佛香繚繞不絕。

謝不疑背對著她,道:“我知道你惦記著鳳君的消息……此後每月月末的那一日,我都會來大菩提寺焚香禱告,為國祈福。”

薛玉霄明白他的意思,考慮半晌,問:“你今日將題字的筆送還給我,回去難道不會受到苛責?”

謝不疑沒有說話,只是說:“任何決定都是我自己所選,這與你無關。倒是你,不怕我假意向你透露鳳君的消息,實際上是要請卿入甕,騙你來此嗎?”

“我要是真的那麽怕,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過來。”薛玉霄的態度直截了當,“我不覺得你是什麽良善之人,但也不覺得你壞到不可救藥。天下之人絕不是非黑即白的,我能看到你欲掙脫的牢籠,也明白你只能困守其中……四殿下,你不想打破這道囚籠,從此天涯海角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麽?”

因為兩人並未相對,薛玉霄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聽見他說:“明月,拘束在人心裏,不在宮墻之中。”

他不稱呼她的名字,不叫她薛都尉、薛三娘子。他叫她的筆名明月,就如同薛玉霄在丹青館與他見面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珊瑚”一般。

薛玉霄沿著他烏黑的長發向上移動,在縹緲的檀香之間見到一副坐南朝北的倒坐菩薩畫像。

她想起在現代時,雞鳴寺也有這樣的菩薩塑像和楹聯,寫得是“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

薛玉霄不再說下去,她明知謝不疑並未回頭,但還是行了個對四殿下的禮,旋即掉頭離去。

門扉響起短暫的吱嘎一聲,秋風蕩進禪房。

謝不疑站起身,沒有回望她離去的身影,卻伸出手,用自己的指尖摁滅了香火,火星子在指腹上灼燙出一個血色的水泡,他也只是神情不變地、低頭看了看挾著痛感的傷痕。

……

至午後不久,佛學思辨的辯難談論終於告一段落,很多才學疏淺的女郎早已聽得昏昏欲睡、強打精神。直到皇帝謝馥親口宣布結束、帶著鳳君和四殿下一同回宮。眾人望著皇帝的車馬儀仗遠去後,才紛紛告辭離去。

薛玉霄隨母親歸家,在太平園跟二哥用過晚飯後,帶著身邊的侍從近衛回了薛園。

時近中秋,她走上回廊時,正好見到幾個小少年跪坐在外廊的屋檐下,用竹篾和彩色的紙來做花燈。幾個年輕男孩兒十分投入,竟然沒有發覺她接近。

旁邊的侍從正要提醒,薛玉霄擡手止住。她回到薛園,就如倦鳥歸巢,心情一下子放松起來,於是就立在窗外的廊上望著他們。幾個小少年在花燈裏放上猜謎的紙條,謎面的字寫得不太工整,似乎才學了不久,有一種稚童習字的樸實和笨拙。

這是裴飲雪教導的。他管賬時需要一些識字的助手,這些孩子都是薛氏所蔭蔽的田戶農家子,全家都依附著薛氏吃飯過活,身家清白,十分忠誠。

這時,一旁開了一道縫隙的窗子忽然打開,薛玉霄下意識地後退轉頭,與裴飲雪乍然間四目相對。

他長發半披,似乎才沐浴過,上面沾著半濕不幹的潮氣。秋風順著窗子湧入進去,將兩人漆黑的長發翩躚帶起,裴郎正一邊開窗晾頭發、一邊拿著一條色澤淡如霜雪的素色發帶,他驟然一怔,手上的綢帶便忽然飄起——

秋風作弄。薛玉霄下意識地伸手抓住綢緞,免得它真的飄走。

“你……”

“你……”

兩人一同開口,又同時停下。

她一出聲,旁邊編花燈的少年猛地驚醒,見到居然是少主母在旁邊,全都一齊跪下向薛玉霄行禮。

薛玉霄隨手一揮,讓他們起來,便進入主院,撩起半闔著的竹簾:“母親留我吃飯,我遣人過來請你過去,你怎麽沒去?”

裴飲雪長發松散,穿著一身與發帶同色的素衣。東齊對白色並無偏見,經常在服飾上大範圍用白,他的這身衣服帶著一點兒淡淡的銀光,就像是大雪後映照在天地間的那一抹月光。

他道:“如你所見……我才沐浴後,衣衫不整,如何去見母親。”

薛玉霄走到他面前,將發帶還給他。裴飲雪便對鏡低頭束發,將上面已經幹透的青絲束縛起來,讓窗外的秋風帶去發尾的濕意。

他一貫莊重矜持,與人保持距離,像這樣衣冠不整的模樣,多年來只有薛玉霄一人得見。她惦記著裴郎沒有吃飯,便說:“廚房做了沒有?我陪你吃一些。”

裴飲雪擡眸看她:“你又挑食。”

被他看穿,薛玉霄也只是無奈一笑:“我總不能在母親面前還那麽任性吧?人都有飲食喜好,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