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薛園。

秋風習習,小案上鋪展著一卷攤開的《氾勝之書》,這是一本西漢末期的農學著作,裏面講解了不少農作物選育、以及栽培耕種的知識,是非常有用的耕種利民之書。

裴飲雪放下筆,接過林叔送來的奴籍契約,他垂眸看了半晌,問道:“林爹爹,妻主可還帶了什麽話嗎?”

林叔道:“是崔娘子派人轉告的,少主人說,讓郎君好好安置,她回來自然會跟你說。”

裴飲雪摩挲著契約的紙邊兒,說:“好。人在哪裏?”

林叔向外吩咐了一聲。

不多時,兩個侍奴領著人過來,還沒進門,就聽到林叔皺著眉低聲呵斥道:“你們就讓他這樣過來?煙花柳巷的齷齪下流模樣,還不快穿上衣服!”

裴飲雪循聲望去。

加央被扔了一件外衫,他有點手足無措地穿上,但動作之間,身上的鈴鐺還是叮當亂響,衣服遮不住紅繩微凸的走勢,反而顯得更加欲蓋彌彰。

他知道自己被贖出花舫,心中感激萬分——從迎來送往到伺候一個人,雖然同是奴籍,但這差別可太大了。何況薛玉霄看上去很溫和。加央一邊慶幸自己選對了路,一邊又心中忐忑,他不知道所謂的“裴郎”,脾氣究竟好不好。

雖然不能聽懂全部的官話,十分懵懂,但他也曾聽聞過客人說後院小侍被主君打死的傳聞,他想活著,而且想盡量能活得好一點。

裴飲雪掃過去一眼。

他的身形和膚色都不是士族喜歡的模樣,長發微卷,不通禮節地散落著,跪拜時把頭抵到地面上,大氣也不敢出。

“擡頭。”林叔看了一眼裴郎君的神色,開口道。

加央這才擡起頭,露出自己跟京兆郎君們截然不同的綠色眼睛和深邃眉目,用笨拙蹩腳的官話道:“奴見過郎君。”

他聽見其他人沒有叫“主君”,想必這位並不是正室。但像他這種身份,在後院裏跟奴仆也沒什麽兩樣,無論是什麽身份,加央都得叫主子。

裴飲雪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指尖不自覺地扣進書頁,在裏面落下一個深深的凹痕。

……才保證說不會去尋花問柳,女人都是騙子。

半晌,他挪開視線,問:“林爹爹,平日裏園子裏收人,是怎樣的流程?我年輕,不懂這些。”

林叔先是給他介紹了幾句,隨後又稍微靠近些,低聲道:“少主人這樣確實有欠妥當,一個肮臟的男人,怎麽能領回園中呢,但女人麽……年輕時大都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是難免的事,郎君不要太掛懷,忍一忍就罷了,別壞了自己賢德的名聲。”

“賢德?”裴飲雪忽然擡眸,兩人視線對視,他從來含蓄內斂,謙和忍讓,可觸動他在意之處,骨子裏落落寡合的疏離感就顯露無疑,“我只為我的心,不為什麽賢德聲名。”

他收好賣身的契約文書,跟還劍道:“帶他換一身衣服,不用往西院送,就當妻主是買了個奴仆回來,讓他在門外伺候,做些燒爐灑掃的雜事。”

“是。”還劍領他下去了。

林叔勸道:“裴郎君,這樣恐怕不好吧?要是少主人回來……”

“我等她回來。”裴飲雪低頭繼續翻看農書。

他如此堅決,林叔也無可奈何,自從薛司空回來,他不再負有看顧照料薛園的責任,便退回了一個有顏面的年長奴仆的身份,轉而出去了。

隨後,一個穿好衣服,頭發也被還劍幫忙束起來的綠眼男奴出現在他面前。加央對裴飲雪的吩咐十分老實謹慎,生怕得寵的郎君一鬧,主母會把自己送回去……他說了不該說的話,送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別無他選。

裴飲雪上下考量片刻,輕聲問了他幾句話。譬如薛玉霄是怎麽認識他的,又跟他說了什麽……加央磕磕絆絆地回答完了,見面前的裴郎君露出沉思之色。

薛玉霄雖然只問了兩個問題,但她的目的並不難猜。裴飲雪大概意會到了,他伸手按住胸口,從方才開始便像是被攥緊掐住的尖銳疼痛慢慢消去,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感覺酸澀之意猶在咽喉,但起碼情緒舒緩了很多。

裴飲雪道:“還劍,你帶他幹點輕活兒,不要讓他跑得太遠,就在院子裏待著。你們都先下去吧。”

加央沒有受到為難,他並不在乎什麽“西院”“東院”的,只要不挨打就已經很好了。男奴跪下磕了個頭,跟還劍一起離開。

兩人走後,室內又變得十分安靜。

裴飲雪繼續看《汜勝之書》,前幾日園中督建工程的管事過來,跟他說廊橋後面有一塊地,薛玉霄親口說要用那塊地種些糧食,比如粟米、菽、或是小麥,不知為何,她對京兆肥田的糧食產量很不滿意。

她既然在意,裴飲雪自然也跟著有所留意。

民以食為天,農學的地位十分尊崇,但目前的耕作模式還沒有達到特別嚴謹的精耕細作,種子的選育也並不成體系。裴飲雪在河東曾經聽聞過一種小麥的種子,比平常糧食多出三成的收獲,幾經尋覓,終於找到——但河東跟京兆氣候和土壤不同,他也不確定是否能在這裏栽培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