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花灼燒

沈棄原本只打算裝裝樣子。

他故意從枕頭上滑落下來,身體壓在慕從雲垂落的衣袖之上,背部與他的身體相貼。慕從雲被驚動,睜眼看了他一眼,大約是想往邊上退一些,卻沒能拽動衣袖,最後只能無視了他繼續打坐。

沈棄勾著唇將臉埋在他的衣袖裏,鼻間縈繞著清冽幹凈的氣息,感受著相貼的軀體傳來的體溫,忽然生出一點安寧的倦意來。

這種感覺於他很奇妙。

他曾踏遍西境,穿行蝕霧海,見識過眾生百態,卻只覺得厭倦和疲憊,幾乎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安寧愜意。

雖然他總說慕從雲像只兔子,可有時候他覺得對方其實更像一棵樹。

不為外物所移,不為外界所擾。

安靜又幹凈地生長在那裏,不論炎夏,不論寒冬。

慕從雲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

也與他曾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沈棄拽著他衣袖,任意困意席卷,沉入了夢裏。

他很少有安穩的睡眠,夢裏也總是充斥著那些令人不快卻難以拋卻的陳年舊事。

這一次亦然。

夢裏,他又回到了漆黑無光的凋亡淵藪。

孱弱的身軀遭受抽筋剔髓後無法動彈,深深陷入了爛臭的淤泥當中。粘稠腥臭的泥漿不知道曾經淹沒過多少屍體,黏膩地裹在龍軀上,填滿了每一片鱗片空隙。

淤泥裏肮臟惡心的蟲類在腐爛的身軀上爬過,順著傷口鉆進去,生根、繁衍,散發出腐敗的氣味。

沈棄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卻無法掙脫。

就如那被困的百年裏,他無法掙脫一樣。

他仰面陷在淤泥之中,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鱗片脫落,血肉潰爛,露出內裏暗紅嶙峋的骨。明明都說他是天缺之龍,孱弱命短,可偏偏他的命又那樣賤那樣硬,這泥潭深淵也沒能磋磨死他。

人間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他或許天生就該是個禍害,所以凋亡淵藪百年他不僅沒死,還活著爬了出來。

注定要笑看他的仇人們惶恐不安地去死。

恨意沸騰不休,陷於淤泥中的龍族張開龍吻,發出不甘的怒吼。

露出猙獰骨頭的龍尾搖擺拍打,濺起無數腥臭爛泥。

打坐中的慕從雲只覺袖子忽然緊緊拽住,那力道幾乎要將結實的法衣撕裂開來。

“沈棄?”他著急扭頭去看,就見沈棄眉頭緊擰,淡色薄唇死死抿著,牙關緊咬,連身體都在微微戰栗。

他又接連喚了兩聲,沈棄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顯然是被噩夢魘住了。

慕從雲以掌心覆住他的額頭,緩緩渡過溫和的靈力,低聲為他念起清心咒:“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他的音色偏冷,語調又少有起伏。平日說話常被人誤以為冰冷疏離,不染塵埃。但此時低低念著清心咒,平和字句流淌,卻泄露幾分罕見的溫柔來。

困於心魔的沈棄不知外界,卻聽見了生長的聲音。

腥臭爛泥裏,有一棵翠綠的樹苗鉆出來,它頂著淤泥寸寸生長,不過頃刻,枝椏便鋪滿了凋亡淵藪。

它粗壯的根系深深紮入淤泥之中,繁盛的枝椏在無風的凋亡淵藪之中輕輕搖擺,沒有葉片的樹枝上不斷結出一個個嫩紅花蕾。

腐爛的惡臭散去,沈棄鼻端嗅到了清冽的草木氣息,還有一點點淺淡微甜的花香。

沸騰的恨意逐漸平息,他仰頭看向頭頂結滿花蕾的大樹。

無光的凋亡淵藪裏,樹身散發瑩瑩微光。滿樹花蕾在一瞬間綻開來,空氣中淺淡的甜香逐漸變得濃郁起來,累累花朵壓得枝椏不斷往下墜,一朵粉白的桃花飄搖著落在了修長的龍吻上。

沈棄張開龍吻,將那朵桃花含入口中咀嚼。

混沌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他看著頭頂繁茂的花枝,想起上一世行走在被蝕霧海吞噬的西境,也曾看見過這樣一棵桃樹。

看不見邊際的灰霧之中,滿樹桃花灼灼燃燒。

是他唯一看過的人間盛景。

“……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

低低的誦念聲鉆入耳中,沈棄睜開眼睛,就對上慕從雲關切的目光:“醒了?”

沈棄心情又變得很差,但這會兒卻並不想殺人,只是有些懶怠有些疲倦,不太想動。

他垂下眼眸,藏起眼底洶湧詭譎的情緒,聲音低低地訴說:“我做了個噩夢。”

“只是個夢而已,”慕從雲輕輕拍了拍的背脊,耐心安撫:“別怕。”

“夢裏我被人挑斷了手筋腳筋,扔到了一個深不見底沒有活物的深淵裏。沒有人來救我,我只能每日每日看著蟲子啃噬我的身體,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變成怪物……”

沈棄半真半假地說著,畏懼地將臉埋在他的腿上,又側過臉露出一只眼睛看著他,輕聲問:“如果夢裏是真的,師兄會來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