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遠客

第一次淮南會戰期間,包括壽州大部、光州等地在內,淮西北部大部分地區都曾淪陷於虜騎鐵蹄的蹂躪之下,上百萬民眾也是倉皇逃竄,或南下或避入淮陽山的深山老林之中。

淮南會戰結束之後,絕大部分的民眾都回歸鄉野——畢竟那裏才有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

潢川、固始、光山等縣前後數年間兩次慘遭虜兵侵入,雖說地方受到的破壞更為徹底,也有相當多的民眾遷往淮源、信陽等地安置下來,但還有相當多的民眾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重回故土棲息繁衍。

入夏後,抽穗的麥稈在微風中搖擺。

雖說即將進入夏糧收割的時節,但坐在田埂上歇力的農夫,腰背早就被磨難壓彎,佝僂著身子,心裏盤算著扣掉上繳的佃租、糧稅以及不計其數的加征,還能剩下多少糧食,能不能夠一家老小支撐到秋糧收割。

枯瘦麻木的臉上皺紋禁不住又深了一分。

一輛馬車從北面駛來。

即便在日漸炎熱的初夏時節,馬車還是拿簾子密密遮住,叫人看不見裏面的情形——馬車原本有一隊兵卒護送,但在看到潢川城在望之後,這隊護送兵卒就徑直往北面折返而去,似乎不再關心馬車接下來何去何從。

神色木拙的車夫與一名小廝打扮的青年坐在車轅上,駕車往潢川城駛去。

潢川乃光州州治所在,位於潢水之畔,遂名潢川,潢水穿城而過,將潢川分為南北兩城——早年潢川南北兩城各有城墻、城門,城埠繁盛,但兩次淪陷,在戰火的摧殘下早就面目全非,此時還遠遠未能恢復元氣過來。

馬車在潢川城北城門前停下來,這時候車簾子被一只枯瘦的手從裏面揭開一道縫隙,一雙陰翳的眼珠子從縫隙裏朝城墻窺望過去。

這一段城墻上,有百余骨瘦如柴的民夫正在熾熱的烈陽下,被官差驅趕著,將經過篩選的泥土倒入板槽之中,然後拿碾子一點點夯結實,與之前的殘破土垣結合在一起。

有一名彪健武將守在城頭戰棚裏,看到馬車在城門停下來,很快就下了城墻,按刀從城門裏走出來,走到馬車前,打量車夫及小廝兩眼,又伸手揭開車簾子往裏看了一眼。

卻不想車廂裏的客人此時坐得有些靠裏,車廂內外的光線反差太大,一時間沒有看清楚客人的臉,武將有些不確認的問道:

“是田先生?”

“周校尉,是田某!”

客人坐馬車裏身子往前傾了傾,叫彪健武將看得清他的臉。

“孫將軍上次沒有為難你,你怎麽不知好歹,又跑來潢川?”彪健武將蹙著眉頭,不滿的低聲質問道。

“孫帥倘若覺得田某是樁麻煩,深恐田某會給孫帥帶來殺身之災,大可以將田某當作一樁大功獻給南朝朝廷,田某絕無半句怨言!”客人在馬車裏淡然說道。

彪健武將從半揭開的車簾子裏,盯住客人看了片晌,最終朝守在城門前的兵卒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將攔截道路的拒馬拉開來。

接著彪健武將又著人牽來一頭青騾子,他騎上青騾子,親自護送馬車往將軍府而去,也不叫手下兵卒靠近。

孫彥舟、胡蕩舟等人率部接受招安,編為歸德軍,負責駐守光州。

光州轄潢川、固始、光山、商城等縣,囊括淮河中遊南岸這片東西綿延逾二百余裏、南北縱深一百二三十裏、南接淮陽山北麓群嶺的廣闊地域。

照理來說,總兵馬高達三萬之巨的歸德軍,足以沿著淮河南岸建立穩固的防禦,但孫彥舟率部抵達光州,就率嫡系兵馬進駐潢川城裏,找種種借口,不願沿淮河南岸展開,不要說千方百計沿淮河南岸建造一座座塢堡寨壘構造穩定防線了。

歸德軍都主要紮駐在潢川城裏,直接征用民宅充當營舍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但問題是光州前後兩次淪陷,不僅城門樓等附近建築被燒毀,不僅僅城墻被大面積挖塌數十處,城裏的建築也基本上過了一遍火,絕大多數都只剩些殘垣斷壁。

拿這些屋舍充當營舍,最初的場面是何等慘淡,是完全不難想象。

不過,距離歸德軍進駐潢川城都過去兩年了,客人坐在馬車裏,從車窗縫隙看城中依舊混亂不堪,在街巷間亂竄的歸德軍將卒軍容不整,也禁不住深深蹙起眉頭來,但繼而展顏一笑,心想孫彥舟、胡蕩舟等人倘若是心志堅定、大志宏圖又善經營之輩,又豈是能輕易降服的?

孫彥舟的將軍府原為潢川城一座私人園林,這兩年驅使上千民夫狠狠的整飭了一番,雖然談不上盡善盡美,但在潢川城此時仍一片狼藉之中也是鶴立雞群。

客人在彪健武將的引領下,一路穿堂過巷,最後走進一座半是池塘、半是假山、廡廊環繞、花樹掩映的庭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