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信宿稍微擡起頭。

眼前的這個男人跟他記憶裏別無二致,好像這麽多年的時間,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輕笑了一聲,神情淡淡道:“托你的福,我還沒死。”

遠處,林載川心裏莫名感覺有些異樣。

他從來沒有見過信宿這樣的狀態——信宿看起來總是非常松弛的,整個世界上除了林載川,好像沒有他在意的東西了,所以他不管什麽時候都是漫不經心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林載川的錯覺,在見到謝楓的時候,他看起來有些異常的緊繃。

“你的性格跟以前相差許多。”謝楓垂眼注視他許久,輕輕彎下腰,將信宿的一條手臂搭在肩上,稍一用力就將他整個人帶了起來。

他稍微一側頭,“老板,有空閑的房間嗎?我想跟我的老朋友敘一敘舊。”

本傑明對旁邊的人使了一個眼色,那人立馬給謝楓帶了一條路,語氣相當恭敬,“這邊有地方。”

到了房間裏,謝楓——真正的周風物將信宿小心放在椅子上,低聲問他:“這樣坐著可以嗎?”

信宿沒回答,心裏淡漠地想:這個人還是那麽喜歡惺惺作態。

謝楓站在一邊,望著他自然垂落下去的雙腿,嗓音溫和:“聽說你的腿上有疾,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後遺症嗎?”

信宿不管以前還是現在都是在裝瘸,本傑明沒跟他解釋,信宿也懶得反駁,當是默認了。

謝楓看他可以自己坐穩,就拉過一個凳子在他的對面坐下來,“聽說我剛回到中國,你就來到了這裏,所以,你是為我而來的嗎?”

信宿眉眼有些厭倦道:“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謝楓輕笑了一聲:“既然如此,你願意跟我走嗎?”

聽到這句話,信宿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擡起眼,一雙漆黑眼珠裏泛著極為冰冷的光,他譏笑一聲道:“你還是那麽喜歡虛情假意啊,周風物。”

周風物就是披著一張體面人皮的衣冠禽獸,他最擅長的就是用天衣無縫的偽裝來輕易旁人的信任。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在他還很小、愚蠢到對一個陌生人交付信任的時候,這個人也對他說過相同的一句話——

“你願意跟我走嗎?”

那時幼年的信宿把這個人當做垂死掙紮時的救命稻草,以為他終於可以從謝楓日復一日的囚禁之下逃出去,他以為這是可能把他從地獄裏帶出去的人。

於是他毫無防備地將手放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手裏。

周風物也確實把他從那個黑暗的囚牢裏帶了出去。

讓他洗澡,換了一身幹凈的衣服,還給他許多東西吃,讓他不至於感到嚴重饑餓。

然後周風物把他帶了一間幹凈而明亮的房間裏,讓他坐在布滿消毒水氣味的雪白實驗台上。

又微笑著將一支渾濁暗白的針劑推到了他的血管當中。

信宿甚至還能夠清晰回憶起當時的情境。

那時候的年輕男人對他笑了一聲,深深注視著他,玻璃鏡片之後的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和善溫柔,他摸了摸小信宿的頭,聲音溫和地對他說:“不疼,會讓你覺得很舒服,你只需要告訴我是什麽感覺就好。”

信宿那個時候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他給自己注射的是什麽,懵懵懂懂地聽他說話,然後有問必答地認真回復他的每一個問題。

他在周風物那裏獲得了相對的自由,盡管他仍然不被允許回到以前的社會環境中生活,可是也終究是逃離了那不見天日的方寸牢籠。

那時的信宿愚蠢至極地覺得,就一直這樣跟在他的身邊也很好——

直到周風物把他帶到了謝楓面前。

那個溫和的男人仍然像以前那樣摸著他的頭,然後把他的手放到了謝楓的手裏,低笑著對謝楓說道:“明明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你為什麽會說他在你面前非常不聽話呢?”

那時的信宿感到茫然,而後刹那間如墜冰窟,整顆心臟都在難以抑制的顫抖。

原來那不是把他帶出去的救贖。

只不過是另一道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從來沒有逃離過什麽,不過是在此間不斷地循環往復。

信宿付出了太過慘重的代價,所以很早就看透了這個人,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個天衣無縫的偽裝者,一個喪失了所有人性的、完全瘋狂的瘋子。

信宿像是有些自嘲地嗤笑了一聲,撇了他一眼,語氣涼薄:“你來這個地方,不就是為了把我帶走嗎?何必再假惺惺地問我的意思?你的喜好可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過,不管心裏怎麽齷齪,面上也要裝的完備至極,真是令人做嘔。”

周風物也不覺得被冒犯,仍然是那副溫和無害的樣子,“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在攝入高濃度的毒品後,還能戒斷成功的例子,這樣的存在對我來說更有實驗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