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信宿握著他的手,喉結滾動了兩下,他的聲音很低,說給陳叔、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不要說這種話,一定不會有事的。”

陳叔跟在信宿身邊很久了——在秦齊的身份沒有暴露的時候,他是秦齊培養在霜降幫助傳遞消息的線人。

大型犯罪組織裏的臥底大概分成兩種,一種是像宋庭蘭、江裴遺這樣,由警察培養的精英,受過長期專業的臥底訓練,像一根鋒利長釘直接插入敵人內臟。

還有一種就是從犯罪組織內部發展起來的“眼線”,負責幫助聯絡、雙向傳遞信息。

陳叔就是後者。

曾經秦齊在臥底在霜降,將他發展成了警方的一條暗線。

在秦齊“犧牲”後,陳叔就一直跟在信宿的身邊,在閻王的羽翼尚且沒有豐滿、霜降內部很多人想把他除之而後快的時候,他救過信宿很多次的性命,出生入死。

——那是信宿在這個危機四伏的龍潭虎穴裏,為數不多的可以信任的人。

他的年紀比秦齊還要大一些,信宿平時在人後叫他陳叔。

陳叔的情況很不好,因為疼痛和失血逐漸失去了意識,眼皮越來越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信宿稍微垂下頭,一顆水珠從他的眼眶滾落下來,沿著下巴落到地面。

這麽多年,他從一無所有走到現在,信宿以為他沒有什麽不能接受、沒有什麽不可以失去的。

可有些痛楚大概是不能“習慣”的。

裴跡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道:“我看了他的情況,子彈沒留在體內,那位置應該傷不到內臟,回去做好止血、清創,防止傷口感染,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你也別太擔心了。”

“老陳,再堅持一下。”

信宿小心捧著陳叔的腦袋,讓他枕在腿上,冰冷指尖擦掉他的唇邊的血跡,一言不發。

裴跡問:“怎麽鬧到這種地步?”

信宿用力捏了一下眉心,語氣疲憊道:“市局調查到了一個在外面接私活的內鬼,我本來想借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找到那些背著霜降向外發展交易網的人,方便後面一起連根清除。”

信宿低著頭喃喃說:“是我的錯,我把他們逼的太急了。”

裴跡沒說什麽——從來沒有人能夠做到信宿這一步,他對信宿的任何一個決策都沒有資格的評價。

裴跡把車開回私人診所門口,打開後車門,“幫個忙搭把手。”

二人擡著擔架,把陳叔送進手術室。

裴跡是霜降內部的專用醫師,他這裏的醫療設備比中心醫院還要先進,本人的醫學水平也是國內頂尖——他是信宿的養父張同濟推薦過來的人,拿錢辦事,留學回來以後在信宿手下工作有四年了。

裴跡換了一身無菌服進了手術室,信宿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目光落在虛空中某一點,他的眼裏什麽情緒都沒有,近乎荒涼的空洞。

過了快兩個小時,裴跡才從手術室裏走出來,神情疲憊:“輸了兩袋血漿,命是保住了,傷口已經處理縫合,但有一點感染跡象,已經打了抗生素,明天早上要是能退燒的話,應該就沒事了。”

他瞥了信宿一眼,話音頓了頓:“閻王,你回去換身衣服吧,你這……走在大街上要被人報警抓起來了。不用擔心,老陳這邊有什麽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信宿穿著一身黑衣,從外面倒是看不出什麽,只是他身上一股濃郁到刺鼻的血腥味,不用走到他的身邊就能聞見。

信宿不能在這個地方久留,裴跡說陳叔沒有性命危險,他去手術室裏看望一眼,陪了他片刻,獨自開車回到了霜降基地。

這時已經將近十二點,很多人已經從會所回來了,他們對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明顯心有余悸,信宿走進來的時候,這些人看著閻王的眼神帶著無法掩飾的忌憚。

信宿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徑直回到他的房間。

他把風衣脫在房間門外,裏面穿著的白色襯衫上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跡。

信宿脫了衣服走進浴室,冰冷刺骨的水流嘩啦一聲迎頭落下,他閉上眼睛,皮膚上的血液被沖刷成淡紅,沿著他的軀體滾落到地面上。

浴室的空間已經非常大了,然而鼻腔裏仍然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濃郁到幾乎令人作嘔,信宿的臉色在冷水的沖刷下呈現出一種毫無人氣的慘白,青色血管都隱約可見。

直到流到出水口的水流從紅色轉成透明的白,信宿擡起手關了水閥,踉蹌走到洗手台上,身體伏在冰冷堅硬的台面上,撕心裂肺幹嘔起來。

“嘔、”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起大片大片的鮮紅血色,流向四肢百骸,瞳孔都染了一分紅意。

“咳、咳咳……”

信宿手指抓著冰冷台面,手臂泛起青筋,整個人都控制不住的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