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七夕【續】

紫金街背街小巷內。

比起上回焦順來時,妙玉盤下的無名小廟已經多了不少的煙火氣,西南角新砌了灶台,偏殿裏添置了幾張床鋪,連正殿裏的供桌和蒲團都換了新的。

雖然材料大多十分粗糙,再不見往日的精細擺設,但好歹像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了。

這都是妙玉典當了兩件毛料大衣裳換來的,不得不說她的家底當真是極厚,前後被坑蒙拐騙了兩撥,也照樣能保證衣食無憂——但也只是讓她衣食無憂罷了,距離滿足基本需求還差了十萬八千裏。

七夕這日下午。

勉強小憩了片刻的妙玉,滿面憔悴的從偏殿床上起身,雖然依舊是擡頭挺胸腰板筆直,但流露出的卻再不是什麽清高自傲孤芳自賞,而僅僅只是充滿了迷茫的最後倔強。

簡單梳洗過後,她推開房門走出偏殿,就見兩個仆婦正在西墻下收拾鍋灶,小尼姑靜儀則是叉腰站在正殿門口,嘴裏念念有詞的咒罵著什麽。

妙玉走上前橫了她一眼,等靜儀偃旗息鼓之後,便腳步不停的進了正殿,在唯一的蒲團上盤腿坐了下來。

靜儀緊跟著走了進來,在一旁碎碎念的不住抱怨:“早上擺的貢品又沒了,我中午明明用碗扣住了,偏她們非說是被老鼠偷了去,依我看分明就是在賊喊捉賊!”

妙玉也傾向於靜儀的判斷,卻並沒有要追究的意思。

一來是這幾天‘嘗遍’了人間疾苦,身心俱疲懶得理會這些瑣事;二來也是知道自己近來的做法讓人心生怨懟,會離心離德也再正常不過——那兩個仆婦這幾天嘴皮子都磨破了,一門心思想讓她回蘇州老家,實在不行寫一封信向父母求援也成。

可妙玉卻依舊咬死了不肯給家裏去信。

當初追隨師父北上的時候,她就是一意孤行,後來為了留在京城,更是發了封六根清凈、不問紅塵的絕情信,如今哪還有臉向家裏求援?

不過這份倔強的堅持,其實也已經漸漸開始松動了。

妙玉的目光不自覺的滑向供桌底部,只見細密龜裂的墻皮上,一條蜈蚣正不慌不忙的徜徉遊弋,頭尾長長的觸須不住的顫動著。

因為囊中羞澀的緣故,她平常所用的熏香都已經停用了,就連驅蟲的樟腦等物也沒敢多買,只勉強能在床鋪周遭布置出了一條防線。

至於這正殿之內……

反正這幾天她每次做功課的時候,都會被各式各樣的爬蟲圍觀——其實不刻意往角落裏找,也沒那麽沒明顯,但妙玉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

無論看到多少次,她依舊會覺得脊背發寒,就好像那密密麻麻的蟲足,不是攀爬在墻上,而是踩在她的背上一樣。

以至於她每天誦經時,感受到的都不再是清凈無垢,而是毛骨悚然。

等到夜裏一閉上眼睛,那些窸窸窣窣的動靜,又會讓她腦海中不斷重復的播放這些畫面,使得她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睡。

她能撐到現在還沒有徹底崩潰,全仗著如今還是夏秋之交,只需要把木桶在外面放上一兩個時辰,就可以隨時拿來沐浴,稍稍緩解身心的疲勞。

但天氣總不會一直這樣溫暖下去。

等到秋後天氣轉冷,就連這最後一絲慰藉,也將離她而去——除非她能拉著所有人一起不吃不喝,擠出錢來支付燒水的挑費。

再往後……

哪怕不吃不喝,她也買不起柴炭了。

想到這裏,妙玉對於寫信向家裏求援的抵觸,無形中就又減弱了不少。

而與此同時,靜儀還在不住的抱怨著,上到京城裏的高昂物價,下到兩個仆婦的陽奉陰違,一樁樁一件件就沒有她不抱怨的。

若換在從前,妙玉為了耳根清凈,只怕早把靜儀給趕出去了。

可現在麽……

趕走靜儀之後,她難道要與那些蛇蟲鼠蟻獨處不成?

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那些滲人的東西,靜儀的嘮叨已經堪稱是人畜無害了。

就這樣,妙玉在佛像前枯坐了一個多時辰,期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誦的什麽經、念的什麽佛,唯獨身體與心靈上的疲憊感在不斷的增加。

這難道就是自己想要的清修?!

妙玉捫心自問,卻只覺得煩悶異常,甚至生出了撕開百衲衣,指著菩薩大罵一場的沖動。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不過多年來的宗教生活,又讓她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連道了兩聲罪過之後,這才起身吩咐道:“讓她們把水提到偏殿去吧。”

早就已經說累了,正在打瞌睡的靜儀下意識應了,起身正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了什麽,回頭對妙玉道:“這幾日都在偏殿洗了十來回了,如今偏殿裏潮的很,再這麽下去只怕要起濕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