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的坡(第2/4頁)

眼看公共汽車接踵而至,唯獨不見40M。師姐林淑芬堅持等候40M。陳肯悶著生氣,很想一走了之。可這是香港啊,他人地生疏,他能夠走到哪裏去?陳肯絞盡腦汁,終於轉彎抹角地提出了一個啟發型問題:“我們一定要乘40M?”

師姐林淑芬老老實實地解釋:“不是一定,還有其他公車也可以,但,40M最好。”

陳肯進一步引導:“最好?去哪裏最好?”

“去香港大學呀。去我們學校啊。”

師姐林淑芬依然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作了一番解釋。大意是:從這裏去港大,也有很多車,香港的公共交通是全世界最方便的,只不過40M雙層大巴線路最直接,到站最方便,價格最便宜,在港大東門落車,幾步路就上了港大的台階。

於是陳肯猜想,這個聚餐茶敘可能是在港大舉行了,那麽他應該促成他們盡快到達港大。於是他繼續迂回提問:“打的是否比公共汽車更快到學校?”

“打的?為什麽打的?”師姐林淑芬寬闊的短眉毛立刻揚起老高,且高處不勝寒地在那裏抖動,她太不理解陳肯的問題了,她說:“我們又不趕時間。哇,打的好貴來的!”

陳肯本來想說“我來出錢好了”。話已出口,還是被他自己強行咽下。陳肯怎麽可以在師姐林淑芬面前這麽張狂?如果學業剛剛開頭就造成不好印象,肯定會對將來不利。現在競爭多激烈,金融危機影響下將來工作會更難找,人脈關系就顯得更重要。來港之前,爸爸媽媽都再三交代了要他學精一點,心眼要多一點。陳肯可不能犯傻。

陳肯不犯傻。放棄轉彎抹角的啟發。忍著。懵懂無知的模樣,乖乖點頭。

又過了約莫十來分鐘,40M雙層大巴來了。細心的師姐林淑芬推薦陳肯上二樓。坐在二樓可以看到更好的街景。他們馬上就會進入半山區,半山就是香港人所說的富人區來的。他們的學校港大,地理位置相當優越,正好坐落在半山。在他們研究生宿舍樓後面就有一條上山的路,登山很好,五十分鐘就可以登到山頂來的。

還是乖乖點頭吧。不過陳肯絕對沒有興趣和力氣上二樓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拉杆箱。好在師姐林淑芬立刻比他點頭更快。她是那種好願意無條件理解他人的模樣。不管她的推薦付出了多少熱情,她也卻半點不勉強陳肯。

不知道是因為40M雙層大巴在半山行使的曲折迂回,還是饑餓過度,陳肯的眼睛開始暈暈地發綠,緊貼車窗的街景除了使陳肯更暈,絲毫吸引不了他。聚餐茶敘到底在哪裏啊?到底在哪裏!

最後,實在餓不過來的陳肯,開始有種種大膽想法。比如: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他一定要買,他要在最初就謝絕師姐林淑芬接站,他要生猛豪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出了金鐘站就直接打的奔港大,到了港大直奔餐廳飽吃一頓。

後悔藥的說法也是來自陳肯的家長。陳肯以前只當耳邊風,那時候他覺得家長好無聊好無聊,此時此刻他認為家長的確還是有家長的道理,家長就是比孩子吃的鹽多,就是比較知道世事鹹淡。

忽然,師姐林淑芬說:“落車!”

陳肯太激動了,一陣耳鳴,“什麽?”

“噢,索瑞索瑞,抱歉我又說粵語來的!是下車。下車。再停車我們就可以下車了。”

“到學校了?”

“不,還沒有。這一站是般含道,下車,我們吃飯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陳肯發自內心地說:“謝謝!謝謝!”

陳肯視線清晰起來,他看到車窗外面的教堂圍墻上掛著橫幅,上面巨大中文寫著:饑餓困頓的人到我這裏歇息。盡管陳肯從來沒有接觸過基督教,但是此時此刻陳肯從內心深處生發出了強烈的宗教認同感,因他真的是饑餓困頓了,真的需要歇息了。他好想說:感謝上帝!他果然就聽見了自己呻吟一般的聲氣:“上帝啊!”

現實畢竟就是現實,經常出人意料,不可思議。

師姐林淑芬匠心獨運,特意在般含道下車,不是為了他們最快能夠吃飯,而是可以步行經過高街。步行高街的目的,是為了讓陳肯順便多看看香港美景。高街上有一幢古老的歐式古典建築,巍峨氣派。師姐林淑芬親密地走在陳肯身邊,孜孜不倦地講解它的故事,結語是:“目前這棟樓是西營盤綜合社區大樓,以前是精神病院。”師姐林淑芬已經是碩士畢業的人,她大約就從來沒有認識過“饑餓”兩個字。

陳肯說:“嗯。”

陳肯只剩下吐出一個字的力氣了。他視線已經模糊不清,什麽都看不見。

行李箱車輪咕咕,高街結束。對過馬路,步入正街。小街小巷家家戶戶小門臉。洗衣,花店,修車,補習,腳邊巴掌大地塊,只要有可能,也供一尊土地菩薩,林林總總皆是日常生活所需的小心思小營生,放眼四周全無酒樓飯店蹤跡,唯有海風從維多利亞灣吹來,在縱橫的小街遊蕩,鹹腥氣息僅供喚醒人們對於幹貝魚翅的想象力。在陳肯踏上香港土地的第一天,陳肯幾乎絕望。或者說已經絕望。或者說正要絕望。他對香港最重大的第一個發現就是:香港人不餓!或者香港人經得起餓!或者他們少吃多餐,經常在吃以至於想象不到一天三餐的內地人到點就得吃飯!正在絕望的時候,非常突兀地,一陣牛肉湯的濃香撲面而來,擡頭一看,伊記牛肉面館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