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相信

德佑八年臘月十一,戶部尚書趙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時上了一道關於運河河道疏浚一事的奏本,這兩道奏本接著就被發還到內閣議處。

內閣的三位閣老,首輔淩雪峰和次輔高仲軾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楊介幸在這上面沒有多少異議,以歲末將至為由,擬了個暫緩處理的答復遞回了禦前。

皇帝像往常一樣,一字不差地照著內閣的擬旨批紅,旨意發放到六部時,脾氣耿直的李霖海怒起拍案,當場大罵外戚專權,國已不國。

臘月十二日,依照慣例早朝,工科給事中傅繼善遞了一道彈劾戶部尚書趙明德歷年來貪墨枉法的折子,這折子明裏是彈劾趙明德,但任誰都看得出來矛頭暗指趙明德的恩師內閣首輔淩雪峰,皇帝破例把這道奏折留中不發,態度曖昧之處,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臘月十一,我在養心殿的第二天。

才一上午的時間,來來往往的臣子就見了不少,有好多臣僚以往只是聽父親和哥哥提起過名字,現在也都一一在心裏對上了——相貌好看的實在沒幾個。

在養心殿看人來人往,是比在儲秀宮裏每天看書打瞌睡強,但蕭煥完全把我當作了貼身宮女使喚,真是“恩寵有加”,研墨鋪紙送茶拿點心,但凡用得著我的地方,絕對不讓別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幾天,宮裏外就會知道有個叫白琪的宮女,現在是禦前的大紅人。

我忙得腳不點地,在殿裏殿外穿梭不停,就顧不上想別的事情,看來什麽爭寵鬥媚,都是太閑了才會在哪兒瞎琢磨。

下午依然是這撥人走了那撥人來,一群群人不知道都在裏面說些什麽,等到天色擦黑,人才散盡。

中午蕭煥因為要安撫那幫吵得昏天暗地的尚書侍郎,從禦膳房傳過來的午膳連碰都沒有碰就賞了下來,加上早膳也沒用,他這一天已經粒米未沾。

我進去換掉他手邊那杯早就冷了的茶水,對他說:“累了嗎?要不要傳膳?”

他放下撐著頭的手臂,頓了一下,才擡起頭笑了笑:“還好。”

嘴上這麽說,他的臉色在燭光下依然顯得有些蒼白,我忍不住說:“平時都是這麽多事?這一天一天,還不把人累壞了!”

他笑笑:“正逢年關,平時會少一些。”

我嘆了口氣:“我看你那些朝廷大員的樣子,平時也少不到哪裏去。”說著扶住他的手臂,“別在這裏坐了,趕快去給我吃東西,人不吃飯怎麽行?”

他扶著我從椅子上起來,笑了笑沒說話,任我把他拉到飯桌前。

晚上用過晚膳,他照例又是坐在燈下批閱積壓的各種奏折文書。

直到深夜,還是我看夜色太深,才逼他去睡的覺。

接下來幾日,也都沒差多少,不過我留意起來,碰到啰裏啰唆說話沒完沒了的大臣,就聯合馮五福,打個杯子碰翻個東西什麽的將人趕出去。

蕭煥看到我們玩小把戲,總是微微一笑,沒說過什麽。

那天被父親交待過要留意奏折後,我都沒怎麽在意,但這天我又將幾本奏折送進暖閣,不經意間看到有一封很厚,就隨手一翻,結果看到落款赫然是“申長流”。

我忙把折子打開,裏面長篇累牘,句句都是直沖著我父親寫的,這個申長流的文筆還真是犀利,一半兒沒看完,我頭上就出了層冷汗。

看完後,我才合上折子,把一摞奏章送進暖閣。

蕭煥正用朱筆在一份奏折上批紅,連頭都沒有擡:“放下吧。”

我點點頭,把手中的奏章放下,遲疑了一下:“蕭大哥,兩個人,如果是敵對的,是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

他停下筆,擡起頭看了看我,笑笑:“也不盡然,這世上不會有永遠是同伴的兩個人,也不會有永遠是敵人的兩個人,相比拼個你死我活,我更喜歡把敵人變成同伴。”

我停了停,接著問:“如果是很頑固,不肯來做你的同伴的敵人呢?”

他笑:“那就擊敗他,直到他認輸為止。”

我點頭,停了停:“蕭大哥,我想請你答應一件事情……有一個敵人,當你擊敗他後,可不可以對他手下留情?”

一片寂靜中他笑了笑:“我答應你,一定手下留情。”

松了口氣,我把不知道什麽時候握緊的拳頭放開,挑起嘴角笑:“謝謝你,蕭大哥。”

他輕點了點頭。

我也點頭,轉身準備出去。

“蒼蒼,”他叫住我,寬大的禦案後,他的目光柔和,“我從來都沒有把淩先生當作是我的敵人。”

我回頭向他又笑了笑,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再也忍不住,轉身跑回去緊緊抱住他:“蕭大哥,他是我爹,就算再怎麽想恨他也不行……他小時候一直抱我……”眼淚順著臉頰肆無忌憚地流下來,我只有用盡力氣抱著他。